在中国没有人不知道京杭大运河的,京杭大运河流经山东地段,形成了几个精彩之地,济宁就是其中之一。济宁的精彩,在于三段文化、军事与政治的史实:
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大诗人李白,在酒隐安陆十年后,“学剑来山东”。来山东后就隐居时称任城的济宁,以诗酒为生涯。《太平广记》载道:“李白自幼好酒,于兖州习业,平居多饮,又于任城县购酒楼,日与同志荒宴。”李白在任城县所构的楼,名太白楼。李昉为北宋人,所记当有所凭。《山东通志》记载则说,太白楼非李白旧居,原名贺兰氏酒楼,因李白常在此楼喝酒,后人敬李白,称之为太白楼。两书所记相悖。若李白在此荒宴,后人就不会敬李白。后人敬李白,也不一定就会把别人家的楼叫太白楼。因此,以我之见,这酒楼本叫贺兰氏酒楼,为贺兰氏所经营,后被李白所购。李白购之,是为了便于与“同志”在此“荒宴”。考字语,荒,有掩盖之意,也有过分过度之意。若按前讲,李白以此借宴酒为名要掩饰什么用意,史海浩渺,钩沉颇难了。但任城为京杭大运河中段要地,山东多豪杰之士,隋末七十二路风烟反炀帝,瓦岗寨距此不远。胸怀大志的李白,“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出川以来,先隐安陆十年,又隐任城,傍徂徕而结友成“竹溪六逸”,不入长安,不习举业 ,又曾有散金三十万的壮举,此中大有深意。后人考证的一种说法是李白为唐初“玄武门之变”中罹难的太子建成一支之后。唐江山本是建成太子坐的,被李世民及其后代篡夺。李白父亲又身世神秘,行踪如神龙。由此而构成小说家演义传奇联想甚丰。会不会李白隐于任城,另有深图?若这一问,便有龙争虎跃气象、风云变幻之机,隐隐欲现矣。至于李白为何后来并没有什么动作,那是历史的秘密了。但顾李白一生,“视君王如僚友”的雍容华贵,“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高傲狂狷,当为一般帝王所难以忍受,而唐玄宗不但能容忍,并且曾亲为喝醉了酒的李白“龙巾拭涎”,每遇李白来朝,降阶相迎,对李白优渥有加,并称李白为“素蓄道义”。这种微妙的君臣关系,是足堪把玩的。
但不管如何,李白在任城(济宁)生活是事实,李白所饮酒的地方叫太白酒楼是事实。全国叫“太白酒楼”的,成百上千,只有这一家是正宗的。中国酒文化史中重要的“太白与酒”的关系,肇自济宁的“太白酒楼”,这应是济宁的骄傲了。
济宁另一段历史在近代史上。 因为清政府的腐败,激发太平天国与捻军起义。清政府倚为干城的骁将、被称为僧王的僧格林沁,曾率铁骑精兵驰骋各地战场,为清政府镇压农民起义,屡建战功,双手沾满太平天国军民鲜血,并以铁腕手段、骄悍作风威镇朝野。 1865年,捻军首领赖文光、张宗禹率捻军设伏于济宁境内的吴家店,全歼僧格林沁所率的马队骑兵,斩首僧格林沁,结束了这位骄狂而悍勇的满清亲王的性命,并令满蒙八旗劲锐,尽丧于斯,令天下震动。清政府曾辍朝三日,震悼这位他们心目中的国家与满蒙民族英雄之死(僧王是蒙古族旗人,世袭郡王,后封亲王,被目为满清政府的飞扬拔扈的英雄。僧氏曾对抗英法联军入侵天津、大沽口)。(僧王一死,八旗精锐尽丧,满清政府不得已,只好重用汉人将领,湘、淮军将领遂被大加起擢,并成后来中国政治中一支重要力量,左右了天下大势。)僧格林沁的尸体当时就停放在济宁的铁塔街上。刀光剑影铁血江湖。铁塔街上那座建于宋朝的古铁塔,见识了多少历史的烟云、岁月的风雨?终被英勇的捻军事迹感动了一回。当时,召四乡八镇来济宁看僧王尸体的钟声,在济宁上空是那么宏亮地回响着啊?说起“捻子”与“长毛”的故事,八十以上的老济宁人复述着从他们的爷爷那里听来的故事,对济宁成为僧王的“滑铁卢”而感到自豪。
济宁还曾留过一个伟大的身影,那是曾作过164天的东河河道总督的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后来在虎门领导人民轰轰烈烈销烟禁鸦片的林则徐,在济宁当东河河道总督不过半年,这一段为官,对他仕途而言不过是所任众多职位的一个,半年时间,在他政治生涯中是一段小插曲,但在其职谋其政,不在其位亦谋其政,在济宁的时间,林则徐一定对东河河道——山东河南境内的黄河与运河治理,本着他一以贯之的人生理念,为黄河运河对国家民众的祸福安危进行着谋划治理,在济定的古运河水,曾照过他无数次沿河上下奔波其间的身影。由于林则徐任东河河道总督的克尽厥职,勤政忧民,深得民心,林则徐后任江苏巡抚,离开了山东,但他深知水患对国家与民众的危害之大,水利对国计民生的重要,治理河道仍成他为官中的主业,主持兴修了白茆、浏河等水利。作为一介书生出身、由进士而出任地方官的林则徐,他抓河道水利,当来源于为官东河河道总督时,黄河与运河给他的启迪吧?济宁古运河有知,济宁古街道有知,当为曾接纳过一个伟大的民族英雄而荣幸了。
我们来济宁,便是因了这三事而来的,其志在登太白楼、观铁塔,访古运河。
太白楼在市区太白广场北端,太白楼中路路北。现被辟为李白纪念馆。登上这座两层七楹歇山式建筑,我为这里仅仅是一个纪念馆而可惜。如果这里还是酒楼该多好?至于李白纪念馆可建附属建筑以依之。主要文献文物在附属建筑内,酒楼内有李白画像或塑像足矣,若广文化之意,可布置精雅,张以历代名人纪念李白的书画。把盏论诗,缅怀诗仙酒仙,其意也洋洋,其乐也陶陶。像现在这样只有文物,大违太白当年之意,也令天下高阳酒徒为之疾首,忒也可惜哉!
太白楼本为唐代贺兰氏之业,李白来此,当在开元二十四年移家任城之时,时为公元736年,太白36岁。五年后太白才出山东,入长安,演出他人生最壮丽的一幕大戏来,这幕大戏在民间传说,就是醉草吓蛮书,令高力士脱靴、杨国忠捧砚云云。还有李白、杨贵妃与玄宗、安禄山间的“三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故事”(套用恶俗图书广告词),江山美人诗酒风月,隐着折冲尊俎纵横朝野,国事政事诗事情事的秘辛传奇。想李白醉卧长安的本事,当是从这太白酒楼里修炼出的吧?然太白楼竟然无酒,令人郁闷之极矣。这种事,定然不是懂风雅的文人办的。
太白楼坐北朝南,四周走廊回绕,墙上镶嵌诗文刻石数十块。楼前有乾隆御笔的诗碑两座。二楼内壁有三公画像石,中为后被拜翰林供奉待诏的太白李白,右为后赐官工部侍郎的子美杜甫而左为号“四明狂客”曾官至秘书监的季真贺知章。三大诗人,俱为酒中豪杰,诗中国手。杜子美所写《饮中八仙歌》,贺知章与李白及草圣张旭是杜甫写得最精彩的三个人物。杜甫本人善饮,与李白酒量相等,且在李白十四五岁正在“观奇书”、“凌相如”之时,就已喝开酒了,其《壮游》诗写道“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性豪业嗜洒,嫉恶怀刚肠……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另一首诗《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写道“余亦东蒙客,视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能与太白同醉而眠,这酒量当可与李白媲美了。——然画像石虽刀法娴熟,线条流畅,人物神态逼真,栩栩如生,给人一种欲下离石之感觉,奈何三个酒仙酒豪,无酒可饮!不惟无酒,连原先的酒楼也改没了,这委实太也无情。
太白楼有四件东西值得观赏。一是李白手书。刻石手书有“壮观”二字,“壮”石已佚,“观”石犹在。传为李白醉书的《清平调》长卷,卷末署“天宝元年李白醉书”,下押“李白之印”方形章,卷后有吕温、苏轼等宋四家及赵子昂、文征明、祝允明、朱彝尊等历代书法家名流跋语,弥足可贵。另有传李白所书的《送贺八归越》诗。贺八,即贺知章也。二是祝允明草书杜子美《饮中八仙歌》,这是枝山草书名作,为古今狂草神品之一。三是今人林散老所书的传为李白所写、赞扬与张旭同称“草圣”的后起的僧人怀素的歌行——《草书歌行》长卷。林散之为当代草圣,这幅草书,先还抑着以比较劲遒的笔意书之,到后来进入得心应手、心身两畅之时,字迹飞扬灵动,如神龙之舞,直欲破空而去,不愧“当代草圣”代表作,狂放豪迈,有着血肉的饱满与灵魂的雄奇张扬,非中晚期后林氏其他书作中那种高迈洒脱之书,蕴含着的清雅高古书风可比——那种书,得神而遗情,神性有余而情韵被化境所化,成了虚涵澄澈之怀。虽是灵如鹤舞的草书,其心性却是宁静而致远的淡泊明志。四是当代诗人戈壁舟书法,自成一格,颇值品读。
因太白触动诗情,明代以神机妙算而被民间传奇的军事家、政治家与文学家刘伯温刘基作《太白酒楼》诗道:“小径纡行客,危楼舍酒星。河分洸水碧,天倚峄山青。昭代空文藻,斯人忆断萍。登临无贺老,谁与共忘形?”这首诗诗意稍平,然好处在把太白酒楼故事环境,交待得清清楚楚。明代另一位文学家、与李攀龙同为“神韵诗”主张者的王世贞诗则点明了楼因人传、后无来者的历史际遇,表达了对太白的敬慕:“昔闻李供奉,长啸独登楼。此地一垂顾,高名百代留。白云海色曙,明月天门秋。欲见重来者,潺潺济水流。”
诗意就含蓄了许多。清时王士祯(渔洋)也有诗写太白楼,且写的是《雨中太白楼》:“开元陈迹去悠悠,犹有城南旧酒楼。吴语曾呼狂太白,洛阳何必董糟丘。龟、凫缥缈当窗出,汶、泗苍茫绕槛流。眼底无人具宾主,任城烟雨可怜秋。”名楼美景,而居然没有喝酒人,王渔洋未免感到美中不足了。他的遗憾正如我的——都在感喟有诗无酒的酒楼。若没有轰然之饮,宾主俱欢,酒香郁郁,秋波盈盈,诗酒风流何在?太白酒楼,我是冲着太白冲着酒满兴而来,但只见太白不见酒,不由索然,——幸好还有铁塔可观,古运河可访。
铁塔距太白酒楼不远。位于铁塔寺街北侧铁塔寺内。我们是步行而去的。铁塔的全名是崇觉寺铁塔。崇觉寺始建于北齐皇建元年(560年),铁塔要晚建500多年,建于北宋崇宁四年(1105年)。初为七层铁塔。到明万历九年(1581年)又增加两级并铸有塔顶。铁塔通高23.8米。呈八角形,铁壳砖心,每层由塔檐、平座、勾栏组成。自有铁塔之后,崇觉寺名渐被铁塔寺名所替代。作为全国重战保护文物的铁塔,还围在铁塔寺内。然寺已废,仅留“声远楼”——便是钟楼,内悬大钟一口。当年召四乡八镇来济宁城看僧格林沁尸体,便是这口大钟发出镗镗的钟声的。我们在铁塔下仰观铁塔,高耸云霄,风铎铁马凝神听之,似隐闻丁丁之声。一群麻雀绕塔飞舞,时栖塔檐之上,并不畏历史如铁的沉重与神圣。这些小小的麻雀们,这守在这块土地上眷恋着风雨小巢的小小留鸟,无知而幸福,比铁塔的年岁更古老,并且还要比铁塔生活得更久长,它们注定要看到铁塔兴衰的全过程。塔旁为济宁市博物馆。馆前石雕,为崇觉寺遗物,古意盎然,工艺精美。
由铁塔返回,在太白广场,我们见到了记录济宁历史的文化石柱。柱上有画,记济宁,记运河,记历史的悲欣交集。太白广场的外侧,则是古运河。我们走下青石垒就的石岸石阶,看运河波光云影,风生水起。运河现在是静的,并无当年“船舶往来,商旅辐辏”的喧腾气象。只有岸上绿柳荫里,长廊底下,传来京剧票友抑扬顿挫一波三折有板有眼的京剧唱腔与伴奏的二胡声。我们悄悄地上了岸,听群众唱京剧。先是一位清癯的票友反串花旦,唱张君秋一派的名剧《春秋配》中女主角姜秋莲的一段二黄慢板《受逼迫去捡柴泪如雨下》,唱得玉润珠圆,婉转凄恻,回肠荡气。再由一位体态丰满端庄的中年妇女,气贯长虹、字正腔圆地唱《打龙袍》中李后的一段唱腔《龙车凤辇进皇城》,那是西皮倒板与快三眼的唱腔,直唱得有声有色,声情并茂,响遏行云,赢得众多票友与群众一片喝彩声。后经打听,唱李后的是票友李兴荣,唱姜秋莲的那位先生,人们只知他姓葛。操琴的白安民老先生为广场上票友所熟知。在太白广场,古运河畔,这种由群众自发聚起的票友演唱京剧的场子,如同晨练一样,已成济宁市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这份唱腔里,寄托着群众对当年济宁在明清之际被称为“小苏州”的热闹与繁荣怀想的历史情结。
随着南水北调工程东路的启动,运河的作用将变得突出。济宁,这座古运河畔的古城,将会焕发出青春的活力。这种复兴的端倪,我们从它的城东北新区,那跟上海、北京都敢比的8车道的马路、新颖气派的现代建筑与开阔的视野,可以感受到。
但最使人怀想的,还是那古运河畔高昂曲折跌宕起伏多致的京剧唱腔与那低回清远、天地悠悠的二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