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文人颂莲写荷的文章不计其数,独以周敦颐的《爱莲说》和李渔的《芙蕖》最为脍炙人口。周敦颐是北宋哲学家,若论观察山水,当然不及写戏作曲的李渔,可他在表述上不苟细腻,思想却能入木三分,“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以哲学思维论述莲花的坚贞品格,让所有写家的文章顿时暗淡下来,并有难以逾越之感,这其中应包括李渔的《芙蕖》。
但周敦颐毕竟是清高自赏的士大夫,因此他的文章也就局限于企图遁离红尘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阶段了。家设戏班常往达官贵人家中演出的李渔,直言“予倚此为命”,以“种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让荷花走下哲学家虚拟的植物神坛,重新根植于普众思维的斑杂淤泥之中。由此看来,李渔的确是陪伴莲荷行走乡坊民间的大隐者。
我是读着周敦颐的《爱莲说》长大的。当年背诵此篇,对莲荷的认识不过如此,认为藕出淤泥而实则为居家的美味,吃的时候,有丰裕踏实的过年感觉。只认为湖是比小镇大塘还要大的塘,那个塘究竟有多大,我在地图上看到过。我看它的形状,就是连缀在一起的荷组成的,荷有什么好看的呢。我的同学里,有不少荷妮香莲等等诸如此类的名字,我对她们从来没有言听计从过,也对她们从来没有做过细微的观察。
我清晨到小镇集市上采买菜蔬,看到沿街堆放着很多湖里上来的白莲藕。它们当然是野生湖藕,不枝不蔓,藕瓜像女子白嫩的小手臂。每年大雪过后,才有渔民穿上胶裤下水踩藕,他们撑起小船,到荷淀里寻找荷的祖先编结的历史,藕鞭缠绕着湖底,它们不死,藕也不死,荷也不死。野生湖藕躺在水下,踩不上来就烂到湖泥里,成为荷的肥料,它们到底有多少藏匿在稀烂的黑泥里,即便是穿梭往来的鱼也不晓得。小镇居民,喜欢此物者,拾几根稻草拴住三两枝,好似缠上红线的新人,牵扯起一生的情缘。藕挂在称勾子上秤了重量,被人笑容满面地拎回家,开水淖过冷水镇过油盐香醋调理过,或拌面粉蛋糊炸制香味浓郁的藕夹藕合,简直是妙不可言,湖畔冬天的农家生活,萝卜白菜鲜嫩豆腐,无有出其右者。白莲藕乃当地土著人的称谓,集市上看客如云,能够分辨清楚的并不多。我只知道白莲藕花状如云,其质更像油润的白玉,其藕在淤泥里熬到隆冬季节,已经长得瓷实,经热冷水淖过即脆如荸荠。而长在湖畔湿地里的藕,杂以红白两种,以红荷居多,仅能胡乱炖来吃,嚼在嘴里如同蒸薯,很多人并不喜欢。我记得大概七五年春节,我到父亲供职的单位玩耍,看到铝锅里煮着数截藕节,父亲笑眯眯地告诉我,这是办公室前坑塘里挖出的藕,煮过很好吃。我趁热吃了一截,并不如他说得那么好吃。现在炖鱼,有时放在锅里几块藕,让鱼的鲜味浸进这些植物块茎,既是缅怀,也是回忆,可是父亲已逝多年,我那点需要再三感受的温暖,还有他咧着嘴笑眯眯的问询,以及吹着气将熟藕递给我的模样,现在都渗透了我的忧伤。
如果跟着李渔的视线,我们还能看到荷的内心忧伤,皆如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隐藏着它的不幸。到了春天,太阳照在微山湖上,湖面上有生命开始萌动,先是水里的动物,再是岸边的植物,它们越来越活跃起来,体现生命活力的迹象越来越明显。荷尖终于刺破柔滑的水面,先是试着探出青黄色的荷线,像母亲针线筐里的青黄的细线,第二天长大了,如同一个倦乏的孩童,卷曲的躯体浮在轻微荡起的春水上。继而叶子舒展开了,这个过程需要两三个整天,便化为一枚悬停在湖面上的碧绿色玉镜。李渔喻此荷钱,钱若大如手掌,从写实角度分析的确不够恰当,若说是作比喻之谓,那大如华盖的王莲,是否也能称之为荷钱出水?荷从藕节发生,纤细的莲杆上,为了避开鱼的啃咬,逐渐开始长出青刺。看来,荷是有性子的。树也是有性子的,但树干经过烘烤,它的性子就无从谈起。荷只要活着,它不怕失去性子,如果失去性子,荷就是干涸的没有湖水颜色的尸体了。荷在夏天长得不可收拾,它的性子也在忧伤中生长,我们在荷花淀中拨出荷杆,水底有“吱——啪”声,就是莲杆不愿意离开隐在淤泥里的藕节所发出的声音。
荷在忧伤中生长着。伸出湖面的嫩荷,有赶不走的红尾巴蜻蜓落在荷角,有掀起的风浪试图毁灭它,有态度蔼然的鱼虾陪伴着它,还有被人采撷为春天的美肴。我就在湖里吃过一味嫩荷裹鱼糜的特色菜,竟然猜测不到肉糜的青衣,是荷叶做的,浮在盆汤中,其外裹有清亮的蛋糊,厨子的构思果然不同凡响。荷叶略有涩苦,为败火之物,可我觉得幼稚之荷未经历多少风浪,即为包裹鱼糜之物,也是有功得的。否则,裸露白肉的鱼丸漂散于盆内,食客的贪婪目光皆聚集于此,状如剥脱人的衣裳,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各种异样的品评,真是造孽之举。其实荷有很多,湖边渔家每年采摘老荷叶晒干包物,尤其包裹荤腥之物最为得当,还残留有荷的淡淡清香。湖里荷淀需要这样的适当采撷,否则当年荷藕都长得不够粗壮。植物毕竟有它生活的方式,不会为了采摘青荷忧伤到不想活的地步,这在湖里说给渔家也太过于夸张。
荷的忧伤始终贯穿了它的生长过程,它是载着忧伤行走江湖的。从藕节发芽,努力地钻出氧气稀薄的湖水,在太阳的照抚下,终于出落成风姿卓越的美艳妇人,顶着满头黄艳丝须,傲视朴素的草莽湖泊。它突然感觉出自己在苍茫之中的美丽,是在漆黑淤泥里就画好了妆的,而那种黄艳更显得尊贵。荷房里开始有生命的孕育,荷开的更加妩媚娇艳,它是受湖的精气神催孕的。莲子脱落出莲房,它在水里飘泊,最后沉浸在湖底的幽思中,我们从此等待它瞬间绽放出美丽的时刻。这应该是佛家面壁坐禅的修悟过程,是哲学家周敦颐所述的出世理念的形成过程,也是戏曲理论家李渔揣摸人心的入世过程。荷之叶线钻出水面,犹如人之出入江湖,再想回到温暖的水里,做个顽固不化的千年莲子,绝对是不可能的。荷与人,虽然都在江湖上身不由己,但是荷之美境犹胜于人之乡坊,它没有缩回湖底的道理。即便到了冬季,那些没有盛开过的红荷骨朵,才伴随着折莲沉落湖底,它们在湖风的催促下,终究变作滋补藕节生长发育的淤泥,为了养育莲房里沉睡的莲子,不惜牺牲袅娜的荷花形象,这也是体现荷之大美的所在。
荷之大美者,不在于高挽衣袂衬托碧荷蓝天的美丽,不在于自我铺张仰望高不可攀星辰的态度,更不在于独领风骚希望唤醒夏天的精神。所谓荷之大美者,在于它容貌绝美却不艳俗,深潜湖底却甘愿付出,不为稻粮却可饱餐裹腹,普渡众生却不自畏艰难,品格高尚却又脚踏实地。还在于它的成长经历中弥漫着的忧伤情调,以及在这种令人感叹的忧伤中,对于莲荷来说本不应承担的人类历史使命。
尽管这种“予倚此为命”的忧伤情节,终须伴随它的生命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