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有“礼仪之邦”之称的老家济宁,最让我自豪的当数曲阜的三孔了。
不知是什么缘故,从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去曲阜起,其间无数次的拜谒曲阜,拜谒三孔,感觉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敬畏。
从远远看见万仞宫墙开始,心底里就只有一个感觉——曲阜太古老了,自己太年轻了。一路经过金声玉振坊、太和元气坊、至圣庙坊,过圣时门、壁水桥、弘道门、大中门、同文门,再过奎文阁,穿大成门、杏坛,一直走上大成殿前那高高的平台,仰视巍峨雄伟的大成殿,自己真的是连大气都不敢出。我清楚地知道,哪怕是这院落中的一块砖,一片瓦,一根枯枝,一层铜锈,甚至是须弥座石台基上一道细细的裂痕,裂痕旁边的一簇簇苍苔,都不知要比我年长多少倍。看通身已经光滑如水宛扭曲如龙的苍松古柏,就感到掠过她枝枝桠桠的风仿佛都带着当年黄钟玉磬的磁性;听大成殿高高飞挑的檐牙上微微摇动叮当作响的铁马,就感到这声响里有从沂水边走来滚滚车轮的吱吱拗拗,从尘土飞扬的周游列国的路上走来的师徒数人的拖拖沓沓;抚摩着十三碑亭里赑屃承载着的高大的石碑记载着的崇敬与繁庶,就仿佛看到历代君王达官显贵文人学士前呼后拥前来参拜的盛况;从东西两庑的历代碑刻组成的长廊里慢慢走过,就分明感到自己已经置身于笔坟墨池挑灯苦读的氛围之中……
孔庙里,可以让人激动与感慨的古迹难以数计,但真正让我驻足沉思的,不是“重檐九脊,斗拱交错,黄瓦朱甍,巍峨宏丽,气象庄严”的大成殿,也不是“工艺奇特,观瞻堂皇”,明清时竟然专门设立“七品典籍官”来管理的奎文阁,也不是“深浮雕双龙戏珠,下托山海波涛”,每当皇帝驾临都要用黄色绸缎包裹得严严实实以防招来皇家的妒忌的十根巨型石柱,也不是保存了苏轼、黄庭坚、米芾、赵孟頫等晋唐以来所有著名书法家手迹的玉虹楼法帖石刻,而是诗礼堂旁的鲁壁——让《论语》、《孝经》、《尚书》等儒家经典简册逃脱了秦始皇的焚书之火从而使中华民族的文化与文明得以传承的那堵墙。我不想说,孔子多么的伟大,因为这已经不需要任何人再来多舌;我也不想说,焚书坑儒多么的愚蠢,因为历史的确给它做出了无可辩驳的定论;我也不想说,这些典籍在中国文化与文明史上是何等的重要,因为它的精神已经流淌在了每一个炎黄子孙的血管里……我慨叹的是,看似普通的一堵砖墙竟然成了中国历史上无与伦比的一座丰碑,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因为一个看似偶然的事件就可能立刻变得价值连城。人世间的万事万物竟然有着如此奇妙而又不可思议的转换,着实让人费解而又惊愕!让人慨叹“物是人非”,让人慨叹“星转斗移”,让人感到什么是“沧海桑田”。
从靠近大成殿东墙的宽厚围墙上向东开着的偏门出去,走不几步,便是孔府——居住过七十七代孔子后裔嫡长子的号称“天下第一家”的衍圣公府。大门两旁柱挂的蓝地金字对联为清代著名学者眼下被我们称作“铁齿铜牙”的纪晓岚所书——“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需要说明的是纪晓岚在这里玩了两个文字游戏。其中上联的“富”字上没点,是谓之“富起来没头”,下联的“章”字中的一竖一直通到了上面,是谓之“文章通天”。虽饶有情趣。但毕竟有在孔夫子门前买三字经的嫌疑,再说了孔子历来讲究的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认真劲”,你却在老人家门前,弄了两个错字,还糊弄人家说是什么“富起来没头”“文章通天”,真有点放肆的意味。
且不说“院落九进”“楼房厅堂四百六十三间”“占地240亩”的宏大规模和连续记录了414年,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千字文编次的九千多卷孔府档案,也不必不说以“形制古雅,纹饰精美”的“商周十器”为代表的难以数计的奇珍异宝以及只有帝王驾临等重大事件才能开启的“垂花门”,也不必不说几乎与县衙设置一般的“六厅”和“肃静”“回避”开路,金瓜、钺斧、朝天镫、鬼头刀、八棱锤、如意钩、龙枪、蛇枪等等护卫的“世袭衍圣公”“紫禁城骑马”“光禄寺大夫”红地金字官衔牌,还有那当年严嵩在此等候坐了很长时间“冷板凳”的“阁老凳”,只是一道道精美绝伦的“孔家菜”,就足以让你感到当年衍圣公府的高贵与气派。
笔者曾有幸在孔府西路的红萼轩住过半月,并在近旁的九如堂里品尝过几道正宗的孔家菜,因而对此略有些许的发言权。“诗礼银杏”是孔家菜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据当时饭店的经理(最初的孔府饭店真的开在孔府内,后来才搬迁到外面来。只是当时只接待外宾)介绍,这道菜用的银杏就是孔府中那棵千年古银杏树上所结的果子,因而,虽看似普通但并非所有的客人都能品尝得到,因为数量毕竟有限。极淡的绿色银杏在雪白的蜜汁儿里整齐地排列着,看上去宛如一盘翠玉琢磨而成的珠子泡在乳汁里。“一品豆腐”、“携子上朝”等名菜,单从名字上就可看出不同凡响了。其实要说名气还要数“金钩挂银条”。别看名字这么富丽堂皇的,好象是极其名贵的菜肴,说起这道菜的用料,定会让你掩口而笑。金钩者,海米也;银条者,绿豆芽也。说起这道菜来,还有一个有趣的传说呢。当年乾隆爷来曲阜“假公济私”,既来祭奠至圣先师孔老夫子又可来看看下嫁给了孔子六十四代孙孔尚贤的宝贝女儿。虽是儿女亲家到门,不必过分惊恐,但毕竟这位亲家是当朝皇帝,所以孔府上下挖空心思地想法招待好这位贵亲戚。乾隆爷在宫中什么东西没吃过,满汉全席都吃得舌头发腻,看着满桌的饭菜直皱眉头,任你虽有“天下第一家”之誉的孔家怎么准备,也不一定能让乾隆爷吃得舒服。但是,这孔家的厨师还真有几下子,上的第一道菜——绿豆芽炒海米,竟然让乾隆爷吃得赞不绝口,于是问身边厨师这菜的名字,厨师急中生智,随口说“金钩挂银条”。嘿!不愧是圣人家的厨子,张口就能说出如此雅俗共赏的菜名,着实让人佩服。也许,这样一说,你就认为这道菜只是有了一个好名字,其他的并没有可取之处。错,你错了!你别看这菜用料普通,可做法讲究着呢!别忘了孔老夫子可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他的贵为衍圣公的子孙们的饮食可是相当相当的既讲究排场又考究用料的。据咸丰二年(1852年)的帐册记载,当时的衍圣公夫人毕氏过生日,“设宴四百六十四席,先后六日,耗资一百三十八万七千文”。据说鸭蹼,鸡舌,鱼须的吃法都源于孔府。你想一想,一盘熘鱼须,要宰杀多少条鱼呀!就说这“金钩挂银条”菜吧,绿豆芽,要选色泽、粗细、长短都十分均匀的,还要一根一根的挑选了,把两头的根和叶都掐去,使之长短,粗细,色泽都一样,像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似的,十分的漂亮;海米也是这样,要千挑万选,从色泽,大小,弯曲度都不可马虎。这道菜也不是放在锅里炒出来的,而是用滚沸的小磨香油一勺一勺淋出来的,用香油硬是把它们烫熟且恰倒好处。嗨,我都说累了,你说厨师做这道菜能容易嘛?
我们别光说吃的了,还是说说其他的吧。你别看,孔府孔庙只是一墙之隔,可分得严格着呢。人,当然不用说,就连天上飞的乌鸦,也特别的遵守纪律。白天,成群的乌鸦“嘎嘎嘎嘎”地飞到孔林里去,或者到周围的农田里去觅食,一到太阳落山,就都又“嘎嘎嘎嘎”地飞回来,一到孔庙里,就一声不叫了,并且绝对不落在孔府里的树上,而是全都落在孔庙里的树上,尽管两个院子里的树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苍松古柏。你说怪不怪。
刚才说到了孔林,那么我们就到那儿看一看。从孔府门前往东走,大约有一百米,再往北拐,一下正北,过万古长春坊,总共有三华里,就到了至圣林坊。入了门,经一条红
墙夹道的大路,又到一门,即二林门。进了这道门,才算是真正的进入孔林。
孔林最大的特点有三:一是面积大。共有3000多亩,林墙周长十四华里。是世界上最大的私家墓地。二是古树多。据粗略统计,林**有古树20000余棵,大多是楷树,另外的就是柏、桧、柞、榆、雒离、女贞、五味等数十种;三是名人题刻多。因是孔圣人家的墓地,所以所有的碑文,都是出自名书家的手笔。像明代的李东阳、严嵩和清代的翁方纲、康有为等。
游孔林,最好是在夏季,因为只有这时你才能感觉到这儿的奇特之处——那就是参天古木遮蔽下的浓浓的林荫,让你行走其间,即使是在烈日炎炎的盛夏,也不会有丝毫的日晒之苦,当然了,你要在天不黑之前离开呦,否则孔林的蚊子可不会像曲阜人那样客气呦。曲阜四大怪之一就是“三个蚊子一盘菜”。如果你有的是时间,你可以在孔林里细细地寻找一种名贵的药材——灵芝。据说谁如果能找到孔林的灵芝,说明谁是有福之人。游览孔林,还有一个不能不去看,那就是“篓子坟”。也就是坟墓的里面用砖砌成竹篓的模样,里面的空间大得很,外面的坟头其实只是在砖砌的“篓子”顶上盖了薄薄的一层土。之所以修建这样的坟墓,据说是因为历史上曾有过人到了六十岁就要活埋的事,孔家人为了既不违背朝廷的旨意,又不违背孝道的家训,便想出了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让老人生活在其中,到了晚上,再轻轻的拔开上面的浮土,抽掉一些砖头,把吃用的东西给老人放下去……
嘿,真是怪事,连孔圣人的子孙都不得安宁,看来还是谁当家谁说了算,要不谁敢逼着至圣先师的后代——衍圣公做不能见太阳的“活死人”。其实这是传说,至于是不是实事也很难考究,但包括孔林在内的所有的孔家却在“文革”初期,遭到了一场实实在在的灾难。别的不说,单说孔林里篆书竖题“大成至圣文宣王墓”的孔子墓碑,就足以让人感慨颇多。当初,像狂飞的黄蜂一样的红卫兵开进了孔林,去挖掘孔墓,同时墓碑也被“粉碎”。好在碎石并没有散失,后来经过修整已经基本恢复原貌,仍立于孔子墓前。只是裂痕历历可见,让人无法忘怀孔圣人在作古了两千多年后又遭历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劫难。
其实,有关曲阜和三孔的话题还很多,遗憾的是,不可能通过这一篇小文完全叙写清楚。如果你真的想了解这方面更多更有趣的故事,最好你到曲阜来,去看,去听,去品味。
1999.5山东曲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