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棚》
清曾衍东著。曾衍东,字青瞻,号七如,乾嘉间山东嘉祥人,曾子六十七代孙。他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作家,“工诗及书画,笔墨狂放,大致以奇怪取胜。镌图章,摩古出奇。”
《小豆棚》是曾衍东最重要的著作,为文言短篇小说,其内容涉及忠臣烈妇、文人侠士、仙狐鬼魅、奇珍异闻、善恶报应等。在艺术上,《小豆棚》叙事婉曲,往往腾挪跌宕,妙趣横生;语言简洁,却能穷形尽相,神态毕现,文学成就还是很高的。在体例上,《小豆棚》接近于《聊斋志异》,在闲谈中别寓深意。作者一生潦倒,盖效蒲松龄发愤著书,如《序》中所说:“我平日好听人讲些闲话;或于行旅时见山川古迹、人事怪异,忙中记取;又或于一二野史家抄本剩录,亦无不于忙中翻弄。”作者因宦游各地,故见闻颇广。小说所记,随足迹所至,福建、广东、四川、江苏等十数省均有涉及;但以作者家乡济宁一带为多。其人其书可为济宁之骄傲,惜乎知者不多,故值得郑重介绍。
兹取书中涉及济宁小说数例,以窥一斑。
《陆修》写尊师之道。
吾乡富甲某,忽欲延师课子。会当夏日,晒麦于场,雨骤来,诸佣工皆为之盖藏。富甲问曰:“教书匠何以不至?”师闻之,怒而去。
师道尊严,以古为甚。现在看来,儒者鄙薄生产劳动,实入误区。孟子尚有“事急从权”说,东家晒麦遇雨,属突发情况,从权可也。
《冬烘生》写塾师。该塾师有“太古风”,夫人早逝,后娶寡妇为妻。
其妻欲归宁,老生亲为控驴。妻至前夫墓所,下驴而泣,老生亦泣。妻呼夫而恸,老生则呼之为兄云……邻女子汲于井上,裙幅为风扬起,老生就而下之,女诟骂焉。老生曰:“妇道,衣裙不当如是。我不为整,是我之过也。”乡人知其诚,而不之咎。
妻哭前夫,非但不吃醋,反助其哭;至于为邻女子整理衣裙,可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真是一个既迂腐又可爱的老先生。
《张二棱》写恶吏。
张姓行二,济上人。性凶悍,故以“棱”名,书法也。为州小捕,乡人怖之。值岁奇荒,人相食……垂毙乞儿载满道路,张掖之投乡中大户家。无何,乞死,张必诈索尽致,方舁去。又或至乡中,与大户无故口角,或以石自破其颅,血横渍,得金以供十日醉……
央视《故事与法———捕快的生财之道》节目曾引此例,纠正了武侠小说中对历史上捕快的不实描写。捕快,绝不是“身怀武艺绝技,心怀江湖豪气,结交四方盟友,独霸通行天下,浪迹天涯,潇洒自如的这种形象……在古代文学作品里面往往并不是好的形象,都是一个狠巴巴的、恶狠狠的形象出现。”如今济宁方言中仍以“大棱”、“二棱”、“棱棱棘棘”(音)名威严凶悍之人,可谓源远流长。
《李五》盖为运河牵夫立传。
济宁三井闸,为运河蓄洪水而筑。粮艘至,起板迎溜以上,千夫牵挽,声振断流,如闻 鼓。行而引者,谓之短纤;止而提者,谓之排夫。
文中记录了当时一首《悯粮艘牵夫集唐》诗,叙纤夫之悲苦,为七言排律,限于篇幅,此处不引。
《鬼妻》,写鬼妻助人。任城仲家有一老实憨厚的男佣,于荒野道旁吸烟解乏。
遥见一女子飘逸而来……疑近村女,佣不敢视。至近,女即趺地坐,佣他顾焉。女曰:“尔吸者,济宁烟草耶?乞假一管。”佣欲易而与之,女曰:“不劳更换,我不胜力,但令唇尖一嗅香味,足矣。———尔居何庄?”……女曰:“有家室否?”佣曰:“未有也。”女曰:“我作尔妇,何如?”佣颊赧曰:“还我烟具,日暮,当遄归。”
女以借烟套近乎,佣则害羞退避;女之爽快率真跃然纸上,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姗姗可爱。作者文笔之奇幻空灵可见一斑。
《曾广》写异人。曾广因偷看道士的葫芦,炼成了“火眼金睛”。
由是一目如电,视地下如琉璃,皆洞彻无翳。后,每闭此目,不轻开视。人问之,曾曰:“恐一顾盼,则见其肺肝矣!”会东门有掘井者,深不及泉,曾谓曰:“再掘一尺,即得。”如其言,泉涌,今呼为“曾广井”云。
其他,如《醋姑娘》写人狐仙缘,《孔小山》写知音难得,《折铁叉》写改邪归正,《铁腿韩昌》写霸气受挫,《贾凫西鼓词》盖为贾凫西小传,《汉武氏祠画像石刻记》详叙嘉祥境内汉代石刻,等等,皆有可观。
《施公案》
叙述清官施仕纶总领黄天霸等侠客武士破案拿罪、除暴安良的故事。第三百八十一回作“贤臣恤寡节妇请旌,总镇知风强徒遁迹”,写施公手下黄天霸、褚标、朱光祖三人因探听盗御马的消息,来到济宁州所
辖的桃花镇,并大闹桃花庵,与恶人双飞燕有一场打斗。
褚标便问道:“这镇市唤什么名字?哪一县所管?”店小二道:“这镇市叫桃花镇,系济宁州所管。”褚标道:“原来这就是桃花镇。人说济宁州有座桃花镇极其繁华,果然名不虚传,却是一个好地方。”因向窗外观看街上的人景,只见往来杂众,车马喧阗,实在是个冲衢要道的景象。
《恨海》
吴趼人著。写了清末两对恋人的悲剧命运。第六回题为“火熊熊大劫天津卫病恹恹权住济宁州”,写棣华为避庚子事变,雇船沿运河南下,至济宁登岸,好让生病的母亲住下养病,“只靠典卖金珠度日。”
李富也甚为耽心,便对棣华说道:“小的看亲家太太的病不比平常,在船上不是调养的地方……前面到济宁州,不过还有两天路程,那边地方,甚是热闹,在山东地面,也算是一个大码头。在小的意思,不如到那里上岸,请医调治。”棣华……遂依了李富之言。等到了济宁,便开了船钱,舍舟登陆,觅了客店居住。
这已是清末的济宁,还算是个大码头,在运河还在发挥重要作用的时候,也还有一段时间的辉煌。古典小说渡过了它的兴盛期,开始向近现代转型。而古典小说中济宁的身影也是逐渐模糊,终成绝响。
中国古典小说汗牛充栋,提及济宁的绝不仅仅限于以上几种。尽管其中很多并不能算第一流的作品,但这已足够引起我们的重视了。为什么济宁会如此频繁地出现于古典小说的作品中呢?
这当然不是偶然的现象。
济宁是中华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之一,是著名的孔孟之乡,礼仪之邦,儒家文化对中国历史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京杭大运河开通后,济宁正好位于大运河南北之间的中轴线上,城北的南旺号称运河“屋脊”,闸口众多,过往船只必须落帆停船等候提闸放水方能通过。元明清三朝都把治运的最高机构设在济宁,在重点整治济宁河段的同时,负责对运河全线进行整治和督理。济宁处“水陆交汇,南北冲要之区”,成为运河沿岸的重要港口,成了名符其实的“运河之都”,并获得了“江北小苏州”的美誉。济宁在明代中叶就已发展成“车马临四达之衢,商贾集五都之市”的繁荣商业城市,清代更是“百货聚处,客商往来,南北通衢,不分昼夜”。
耐人寻味的是,济宁的繁荣和古典小说的发达都在明清时期;明清济宁的繁荣如前所述,明清小说则流派纷呈,经典叠出,被称为“一代之文学”;济宁是因河而荣,明清小说发达则是因商品经济的发展导致市民阶层的壮大而产生的文化需要。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济宁的政治地位、经济地位必然在作家们的创作中有所反映。虽然很多作家的生平经历已无法考证,但有一点应该可以肯定,他们或者亲身领略过济宁的繁华,或者耳闻神交过济宁的风采,心目中视济宁为笔下人物活动的好舞台,写作时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把情节的开展放在济宁。情节当然可以虚构,不必信以为真;但在地点方面,由于古典小说的“史传”传统,作家往往是按照真实地点的实际情况写作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古典小说保存了一些古代济宁的痕迹。这种保存既不同于拘泥事实的史书,又不同于以写景抒情见长的诗歌,其特点和优点在于:天马行空的自由想像,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曲折复杂的故事情节。
也正因此,古代济宁(当然主要是明清时期)在我们的视野中,便不再只是一个遥远的、华美而空洞的舞台,它因人物的登场而充实,因情节的展开而生动,它成了一幕幕正在上演的戏剧的有机部分,可听可看,可羡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