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从两个方面影响了作品的文学价值:一方面,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的过程是审美再创造的阅读过程,在阅读中建构了作品的意义体系,赋予它丰富的文化内涵和美感价值;第二,其评点又影响了其他读者的阅读方式,强化阅读过程中的审美意识和审美体验,通过影响其他读者对《水浒传》的接受间接影响作品的文学价值及历史地位。
关键词:金圣叹; 《水浒传》评点; 审美阅读方式; 雅化
中图分类号:I207.412文献标识码:A
金圣叹文论是百年来中国古典文论研究的热点之一,对其《水浒传》①评点的研究,学者们多从理论阐发的角度,将批评文字从小说文本中抽取出来,加以整理归纳,使之系统化,阐述其理论价值。这种做法往往有意无意忽略评点依附于小说文本这一事实。而评点的独特性正在于批评文字产生于评点者的阅读过程中,寄生在作品里面,从内容到存在方式都紧扣作品,对作品价值的构成和实现产生影响。评点是阅读的产物,它将从哪方面影响作品首先取决于评点者的阅读方式;评点还影响了其他读者的阅读。本文将从这两个方面探讨金圣叹的评点对小说《水浒传》的影响,发掘金圣叹评点的价值。
一
现代阅读理论认为,阅读是一个再创造的过程,作品的意义与价值只有通过读者的阅读才能得到完成和实现,“一切阅读要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面对一部本文时以什么态度来阅读”②(P94)。金圣叹以一颗同情之心充分介入到《水浒传》小说文本中,从以下两方面实现对《水浒传》的审美阅读及对作品意义体系的建构。
(一)情感介入的审美体验
“对于一个读者来说 ,真正的阅读必须是一次成功的介入。他不仅要介入到作家所创造的那个世界中去 ,而且也要介入到自己的心灵内部。” “读者的介入首先是情感的介入。”③(P10)金圣叹的阅读是一个情感积极介入文本的过程,他毫无保留地投入到《水浒传》的艺术世界中,以对自身现实的愤慨、对末世的忧患意识和对理想的追求为“接受屏幕”,在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对比中赋予作品强烈的批判精神和肯定自然人性,主张率性任情以感受生命的快意与自由的意味,从这两个方面对小说的主题思想和文化内涵进行富有独创性的建构。
作品对社会政治环境的描写牵动金圣叹的忧患意识。在评点中,他表达了对小人得势,英雄失路的黑暗社会的强烈悲愤,并从中审视历史治乱的原因,表现了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和清醒的历史理性精神。
小说第一回写高俅的发迹史,金圣叹对此进行激烈的嘲讽,他从“小苏学士、小王太尉、小舅端王”这些名称的设置上读出当时的统治阶层是“群小相聚”,又认为作者写宋徽宗“登基之后,一向无事”是反语,意在指出皇帝的无所事事、昏庸无能。这些观点是金圣叹富于独创性的发挥,增加了作品的批判价值。在这样的官场中,像高俅这种奸猾小人,“即欲不得志,亦岂可得哉”;小人得志,势必祸国殃民,高俅只手遮天,迫害忠义之士,其亲朋又仗势欺人,无恶不作。金圣叹评道:“今也纵不可限之虎狼,张不可限之馋吻,夺不可限之几肉,填不可限之溪壑,而欲民之不畔,国之不亡,胡得可也!”指出如狼似虎的统治者是社会动乱、亡国败家的根源。
与小人得志相应的,是英雄的失意。书中英雄的遭遇最能牵动金圣叹的情感波动,引发共鸣。他读到王进受高俅迫害,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处可投奔时则说“读之,令我想,令我哭”;读到鲁达出家后送走赵员外,回到丛林!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则说“闲杀英雄,作者胸中血泪十斗”,正因为抱着同情的态度进入作品与人物一起体验“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无奈,才有对鲁达内心感受的准确把握,而容与堂刻本(以下简称《容本》)对此只批一个“佛”字,评点家理解能力高低立见。第八回写鲁达野猪林救出林冲后,林冲以为他要离去,问道:“师兄,今投那里去?”金圣叹评道:“急语可怜,正如渴乳之儿,见母远行,写得令人堕泪”,对当时林冲的孤苦无依感同身受。正因为心中强烈的同情,金圣叹对英雄们犯上作乱的行为表示理解,他感叹道:“嗟乎!才调,皆朝廷之才调也,气力,皆疆场之气力也。必不得已而尽入于水泊,是谁之过也”,批判矛头直指统治阶级,得出“乱自上作”的结论。
在批判黑暗社会现实的同时,金圣叹把他的认同、喜爱和感动都倾注在那些“至情至性”的英雄人物形象身上,建构了一个快意恩仇、任情率性的意义世界,其核心是鲁达之义、武松之悌、李逵之孝,以及这三者的根源:“真”。金圣叹赞叹鲁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气,更经常为鲁达对朋友吐心沥胆的深情所感动,岳庙前鲁达对林冲说:“但有事时,便来唤洒家与你去”,一句话就引得金圣叹“悲感起立”,野猪林里,鲁达说“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金圣叹感动之至,评道:“天雨血,鬼夜哭,尽此二十一字”。在这些情深意切的评点文字里,鲁达义薄云天的形象栩栩如生,感人肺腑。对武松,金圣叹盛赞其为“天人”。武松传最感人之处是血肉亲情,“兄弟二人,武大爱武二如子,武二又爱武大如子,武大自视如父,武二又自视如父。二人纯是一片天性”,所以金圣叹读到武松搬出兄嫂家,武大“心中只是咄咄不乐,放他不下”则说“读之不觉悲从中来”;读到武松去东京公干前嘱咐兄嫂一篇文字则感叹道“竟是托孤语,读之慷慨泪下”。金圣叹为这种深情所动,在分析武松前遇宋江和后遇张青、施恩几回文字时都很注意将其中关于兄弟的字眼挑出来,使这种相濡以沫的兄弟情谊弥漫在整个武松传中。对李逵的纯真孝义金圣叹也不吝赞誉。
在金圣叹眼里,这些好汉虽各有其性格特点和精神气质,其人性特点却都可归结为一个“真”字,都是“率我之喜怒哀乐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而又“知家国、天下之人率其喜怒哀乐自然诚于中形于外”的“忠恕”之人,本乎天性,任凭真情自然流露。以忠恕之心对父母则孝,对兄弟则悌,对朋友则义,忠义孝悌这些传统的道德品质在金圣叹笔下生成了新的意义,是率性而为、自然而然的结果,因此有真性情则善,真善美是一致的。所以金圣叹认为鲁达要盘缠便偷酒器,要私走便滚下山去,仍不失为大丈夫之所为,“益见鲁达浩浩落落”,而武松虽杀人如菅,却依旧有“一片菩萨心胸”,而李逵处处使乖说谎,却又不失其赤子之心、纯真本性。
与以上英雄人物之真性情形成激射的是宋江的“奸诈”,因此不可避免引起金圣叹深深的厌恶,让他不惜改动原文以强化其丑恶一面。金圣叹的评改虽屡受指责,但宋江的虚伪是作品的原意,最明显的是对刺配江州途中宋江对行枷去与留的态度的描写,金圣叹对这九处行枷文字并无改动。容本的评点者斥宋江为“假道学”可与金圣叹的理解相发明。在金圣叹看来,宋江既失却了真性情,自然不可能再有什么忠孝仁义的行为。因此他把作品中对宋江的许多描写都理解为“皮里阳秋”的“春秋笔法”,指出宋江以权诈行忠孝,对结义弟兄以假面目相待,还处心积虑阴谋晁盖之位。如此丑恶之人,金圣叹说“我生生世世,不愿见此等人”,又说“权诈人一生受苦,如宋江其验也。直率人世界越阔,如李逵其验也”,在强烈的对比之中更凸现出他对鲁、武、李等人的热爱和对那一个率性快意的世界的向往。
这一个意义世界的建构无疑是金圣叹自己的伦理道德观念投射到作品中进行再创造的结果,但他并不是以道德评价的眼光来审视人物的。如评点阮小七是“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个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对之,龌龊都销尽”,令人“增长义气”;“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写李逵遇焦挺,令人读之油然有好善之心,有谦抑之心,有不欺人之心,有不自薄之心”。金圣叹主要不在说明这些人物形象可能产生的社会教化效果,而是描述审美阅读过程中一种即时效应。“艺术虚构是虚构出一个独立于现实的完整的艺术世界”④(P187),读者沉醉于这一个虚构世界,他的现实性受到削弱,当人物的行为激起他强烈的认同和赞赏时,他就会进一步受其精神气质的吸引,努力向人物靠近,甚至达到忘我的地步,这时“我”就是书里的人物,角色所具有的也为我所有,阅读者摆脱了现实中渺小的自己,拥有更纯净的人格,存在状态仿佛一下子臻于完美,获得瞬间的满足感和舒适感,达到审美愉悦。
(二)从“文法”的角度阅读:对结构的审美观照
金圣叹总结自己的阅读方法为:“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⑤(P11)这“一副手眼”即从“文法”的角度来审查文章的谋篇布局。明清小说继承了古代文学叙事空间性传统,不注重按因果逻辑来组织安排情节,而是将一个个相对独立的事件单元像画面一样依次铺展,造成“缀段”的特点,赋予文学作品某种空间结构形式。金圣叹重视结构章法的读法契合《水浒传》这部长篇小说的空间性叙事模式。 首先从整个故事以及各个故事段落的起止看结构是否具有完整性。
他注意到“石碣”这个词的结构意义,指出“一部大书七十回,以石碣起,以石碣止”,又以中间七星聚义的“石碣村”为提纲,在起始处与结穴处以“石碣”锁住两端,中间又有一个大照应,使整个故事的“首、身、尾”得到完整的形式。所以金圣叹认为到了一百八人齐聚梁山泊这一回,石碣三见是这一部书结束的信号,于是腰斩水浒,编造卢俊义惊恶梦的情节,与第十三回晁盖梦七星作对锁,以梦始以梦结;还对应起首诗写了一首同样渲染天下太平无事的诗,诗起诗结,以“天下太平”关锁洋洋一篇描写天下无道,政治失序,绿林豪杰揭竿而起的乱世现象的大文字。三重起结方式,形成一个完满自足的整体结构,契合中国古典美学精神。同样地对这个大故事里的某些故事单元,他也揭示出其起结部位上安排了相同或相似的事物来点明叙事的两端,如宋江讨阎婆惜一篇,“始于王婆,终于王公,始于施棺,终于施棺”;梁山好汉打华州救史进,“以西岳圣帝为文字收放”,构成完整的故事段落。
古典长篇小说的空间性决定各个叙事单元之间不存在强的因果逻辑关系,因此如何处理“段”与“段”的过渡、贯串就成了显示作家笔力的地方,自然成为金圣叹第二要注目之处。张竹坡说:“做文如盖造房屋,要使梁柱笋眼,都合得无一缝可见;而读人的文字,却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笋,皆一一散开在我眼中也。”⑥(P238)这是用形象的比喻来说段与段之间的巧妙连接与转换,在金圣叹则称为“过接”、“交卸”、“脱卸”、“过枝接叶”等。他说:“文章妙处,全在脱卸。脱卸之法,千变万化,而总以使人读之,如神鬼搬运,全无踪迹,为绝迹也。”过接要自然,要消解、泯灭掉人工编造的痕迹,又要合情合理,不能只作巧合。
过接可以是在从一人之正传转入另一人正传时,如第五十回为雷横、朱仝合传,李逵杀死小衙内,赚得朱仝入伙,接下来要转入失陷柴进正传,作者以朱仝欲杀李逵一段文字过接。金圣叹关照读者:“切莫为作书者所瞒”,以为这仍是在写朱仝,“深叹美髯之忠,而竟不知耐庵之巧”,而是要知道是作者立意要脱卸到下文,却又不另起一事端,就借朱仝怨气顺手带下,逼李逵留在柴进庄上,顺理成章引出“李逵打死殷天锡,柴进失陷高唐州”一篇文字,省力,省事,又简明扼要,使叙事不至松散拖沓,下一个故事能迅速出台而又不显突兀,金圣叹赞叹道:“看他文章过接奇绝处,如星移电掣,瞥然便去,不令他人留目。”
另外,在包含一个完整事件的叙事段与段相连接处金圣叹也告诫读者要分辨出哪些地方是上下文过接,从结构角度来看作者行文的用意,不要拘泥于其中的事件就事论事。第五十八回写梁山好汉攻打华州救出史进、鲁智深,接着要写另一个故事“公孙胜芒砀降魔”,于是让史进请命去攻打芒砀山强人,为项充、李衮蛮牌所败,以此为过接,既收拾上文,又引出公孙胜。金圣叹评曰:“若夫蛮牌之败,只是文章交卸之法,不得以此为大郎惜也。”就是说这个情节只是发挥了结构故事的功能,并不起塑造人物的作用。第四十一回写宋江取爷,使公孙胜受到触动,思忆老母,要还乡看视,又触动李逵,转入下一回写李逵取娘。金圣叹分析:“写宋江取父一片假后,便欲写李逵取母一片真,以形激之。却恐文情太觉唐突,故又先借公孙胜作一过接,看他下文只用数语略递,便紧入李逵,别构奇观,意可见也”,点明这个情节的过渡作用。过接处的事件本身无甚深意,可是对所连接的两个段落起的作用可大可小,如何分析就要看读者的理解力了。金圣叹就认为公孙胜取娘这一情节还参与构成后面故事的语境,帮助刻画人物形象,“一是写李逵见人取爷,不便想到娘,直至见人取娘,方解想到娘,是写李逵天真烂熳也。一是写宋江作意取爷,不足以感动李逵,公孙胜偶然看娘,却早已感动李逵,是写宋江权诈无用也。”不管这是否施耐庵的原意,经过金圣叹这样一分析,这一情节的内涵就丰富深刻得多。
#p#副标题#e#第三,金圣叹通过分析小说的故事段落在题材、事迹、人物性格等方面的相似性,点明这些各各相对完整独立的故事段落之间并不是毫无关系,而是在内在精神气质上遥相呼应,有很强张力。文忌重复,避之唯恐不及,施耐庵偏要同一个题目写了再写,而又偏能不使其间有一笔相犯,金圣叹认为“作者盖特地走此险路,以显自家笔力”,是《水浒传》为才子之文的原因。如写虎本为难事,作者偏偏对难能之事乐此不疲,写了武松打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而其中无论是人是虎,神态、气质都截然不同。武松文中,虎是怒虎,一扑一掀一剪都威猛无比,人是神人,打虎有许多方法显许多手段;写李逵则不然,纯是大胆,“虎更耐不得,李逵也更耐不得,劈面相遭,大家便出全力死搏,更无一毫算计”;二解打虎,则一路皆极写得虎之难之苦。金圣叹将这些章节对比来看,赞扬作者“犯之而后避之”的巧妙和笔力过人之处。其他的例子如:第二回方写完史进与鲁达,皆是极英雄、粗糙、爽利的人,但读来定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第十八回写何涛捕盗,紧接着就写黄安捕盗;有林冲买刀,又有杨志卖刀等。题目事迹的“犯”密切了各个故事段落之间的联系,写法的“不犯”方能出奇文,不给读者雷同之感,又能互相辉映。
第四,《水浒传》虽然是“缀段”而成,形式上分散,行文却紧针密线,金圣叹以过人的眼力,发现了其中若隐若现的线索,发掘文章的内在理路。这条线索出现在一个完整的故事段中时,他称之为“草蛇灰线”,如对“哨棒”和“帘子”的反复描写,各自串起了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对不同的故事段落,则通过分析人物关系,描出另一种线索——“贯索”。第十六回写杨志接受曹正建议去二龙山安身,后遇鲁达,二人联手攻打二龙山,曹正为他们谋划。鲁杨二人都钦佩林冲,作者特地把曹正写作林冲之徒,要使鲁杨二人聚于二龙,曹正贯索在手,又以林冲为锁,“鲁杨之合,则锁之以林冲也,曹正其贯索者也”。而这一条贯索又牵引出另一条贯索,即后文武松到二龙山入伙,鲁武之合,“锁之以戒刀,贯之以张青”。两条贯索虽然不明显,却将分散于书中的三个人的故事串贯起来,使不同的叙事层次具有连贯性。对于普遍存在于明清小说里贯通叙事结构的线索,有学者称之为“一线穿”,就像贯穿房屋的梁架,串联起空间序列的各个故事段落,不仅起结构文章的作用,而且造成气势的连贯。⑦(P23-27)
《水浒传》受到史传传统的影响,以人物为中心,以人系事,整部小说几乎是由一篇篇人物的列传组合起来的,不存在一个情节按因果逻辑不断生成发展有始有终的过程,于是故事如何组织安排,使得各个情节片断既具有完整性和独立性,又要紧密相联浑然一体,成其为一篇长篇小说而不是短篇小说集,就需要作者的苦心经营了。金圣叹借助“一副手眼”读出小说叙事中诸多“文法”,他并没有停留在这些“文法”的技巧层面,而是站在审美观照的角度,体会这些技巧在创建小说文本有序和谐的空间架构和赋予这一架构以严密的空间逻辑过程中激发的美感。他对小说内部各个叙事单元之间相需相生、互创互补从而形成有机统一的整体的分析,触及到现代系统方法的相干效应原则:“系统诸要素之间在相互制约、相互作用中协调运动,从而产生孤立状态下所不可能有的新功能——整体性功能。”⑧(P28)他的阐释把这种整体性功能赋予文本,使作品生成一个完整的有丰富意蕴的美感体系。
二
金圣叹在审美阅读过程中完成了对作品主题思想和形式美感等意义体系的建构,他的评点记录了这一个阅读过程及其成果。当其他读者阅读金圣叹《水浒传》评点本时,难免受其影响。
金圣叹首先以一个指引者的身份,从阅读方式上对读者提出要求。他批评时人不会看书,“仅仅粗记前后事迹,是否成败,以助其酒前茶后,雄谭快笑之旗鼓”,根本读不出这一“天下之至文”(李贽语)妙在何处。他视自己为理想读者,通过自己的阅读实践为其他读者提供示范;另一方面总结阅读经验,提出一套详细的读法,某种程度上强制性地把他的审美阅读方式加在读者身上。
另外,评点文字本身从形式到内容也影响了读者的阅读态度和收获,下面择其要者谈三点。
其一,评点的存在方式直接阻滞了读者的阅读,打断了阅读的连贯性。阅读评点本,读者即使不看“读法”、“总批”,也很难绕开插在小说行文中间的“眉批”、“夹批”。这种阻断缓慢了阅读速度,促使读者细读文本,不断回味刚读过的文字;同时打断故事的展开,启发读者在停顿处考虑发生了什么 ,推测将会发生什么,造成心理期待。阻断客观上促使读者形成一种认真阅读、积极参与的态度。至于这种打扰是否受欢迎,就要看评点是否精彩了。正如李贽所说:“书尚评点,以能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也。得则如着毛点睛,毕露神采;失则如批颊涂面,污辱本来,非可苟而已也。”
其二,金圣叹在许多地方点明叙事节奏,不断给读者心理暗示,引起注意力的集中,加强心理期待和指向。如武松打虎哨棒出现了十九次的提示,让读者以为“半日勤写哨棒,只道仗他打虎”,谁知还没打到虎就先折断,全然派不上用场,让读者胆战心惊,造成强烈的心理效果。再如宋江杀阎婆惜一段,从“春云渐展”到“春云三十展”的夹批;又如石秀眼中看出潘巧云与裴如海的奸情,从看出“一分”直到看出“十分”的夹批,都强化了读者情绪运动的节奏感。
其三,在内容上,评点影响了读者对文本内涵的理解。金圣叹的评点多有高明之处,指出作品运用了哪些技法,行文有何目的,具有怎样的内涵和审美意义,对读者理解小说有很大帮助,前文举的很多例子都能说明这一点。另外,金圣叹也把对小说人物的好恶传染给读者,最典型的是对宋江的看法。金圣叹独恶宋江,批判几乎步步紧追宋江的足迹所至,时时提醒读者注意叙述的“深文曲笔”,尤其是对宋江上梁山后处处架空晁盖的险恶居心的披露更是不遗余力。在这样的强大攻势之下,读者对人物事件的看法很难不受其影响。同时金圣叹的阐释不断调整读者的认知框架,影响读者对后文的感受和理解。读者一旦认同金圣叹对宋江性格的分析,难免要为与宋江有利害关系的晁盖、卢俊义的命运担忧。看曾头市一战,晁盖轻率进兵以至惨败,仅仅归因于晁盖性格和才能上的缺陷,像容本评点者那样认为晁盖是“莽”、“该死”,是无法令人信服的。晁盖因为急欲取胜以致轻信敌人,而急欲取胜是因为宋江功高震主,使他处处受排挤,郁郁不得志,难得这一次宋江不阻拦他去杀敌建功,自然显得急功近利,从中可读出晁盖心中一片酸楚。他临死前不肯把位置直接让给宋江,是心中不满的最后一次发泄?是担心无人替他报仇?或者两者皆有?令人深味。金圣叹说“文章之妙,都在无字句处”,的确如此。后来宋江夜打曾头市,读到被宋江吴用冷调开的卢俊义偏偏抓到史文恭,令读者又喜又忧,喜的是英雄员外有机会坐第一把交椅,忧的是他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晁盖;宋江一面硬要让位,一面又不断挑起其他好汉对卢俊义的反感,可以想见卢俊义当时心中多么为难,多么战战兢兢;再后面看卢俊义攻城输与宋江,安全坐了第二把交椅,则为他松了一口气。金圣叹眼光全在宋江身上,读者则能举一反三,体会到晁盖、卢俊义的感受。施耐庵笔下的宋江是否真如金圣叹所说那样其实并不重要,“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⑨(P65),金圣叹正读也罢,误读也罢,都给文本增添了文学魅力;读者接受了这种阐释,又能读出更多的字面之外的东西,领悟到更丰富的意义,扩宽作品的审美空间。胡适认为卢俊义的故事是“敷衍”出来的文字,“《宣和遗事》里,卢俊义是梁山泊最初的第二名头领,《水浒传》前面不曾写他,把他留在最后,无法可以描写,故只好把擒史文恭的大功劳让给他”⑩(P365),这种说法让“恶宋江”的读者不免要为《水浒传》叫屈,因为在他们眼里,这些平淡的文字背后是人物激烈的心理斗争和彼此的矛盾冲突,内涵很丰富。
阅读金圣叹《水浒传》评点本与阅读纯粹的小说文本所得到的感受是相当不同的。金圣叹首先是小说文本的读者,但当他把自己对作品的阐释表述出来时,他同时也是一个作者,他在言说,而其他读者在聆听,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话语权力关系。就像罗兰·巴特所说:“说话,或更严格些说发出话语,这并非象人们经常强调的那样是去交流,而是使人屈服:全部语言结构是一种普遍化的支配力量。”(11)(P5)从前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到这种支配意向在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中是相当强烈的,他的论证紧扣作品内容,推演细密,思路清晰,逻辑性很强,具有令读者折服的理性说服力,同时又是从自己的深刻体验出发,由胸臆中流出,感情真挚深厚,有很强的感染力,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他的见解,转化为自己的阅读感受。金圣叹旨在指引读者以一种更有价值的方式来阅读作品,同时使自己的阅读经验渗透到读者的视界中,使读者得到更加丰富的审美体验,从而干预他们对小说文本意义的重建。同时金圣叹个性化阐释的作法也会启发读者独立思考,勇敢地发出自己的声音。阅读评点本是有另一个读者在场的阅读,因此就存在着小说文本、评点者、读者之间交叉的多重对话关系,“使得这一过程成为作者、评点者和读者三种‘视野’相互交接、启发和融通的‘散点透视’,因而具有无限的意义开放性和特征”。(12)(P21)在阅读评点本的过程中,同时存在着支配与反支配的斗争,读者从不同的角度理解把握小说文本,从而使作品处于动态的接受过程中,内涵和意义不断得到丰富和扩充,获得新的生命力。
三
施耐庵以民间流传已久的故事为素材,经过整理、加工,创作了《水浒传》,这是一番“雅化世俗”的工作,剔除了其中庸俗的趣味代之以文人的审美趣味,同时对值得肯定的世俗价值加以文化性的扩充与提升,使之具有与民间通俗文学如弹词、评话等不同的品格。如果说施耐庵对民间水浒故事的整理加工是第一次“雅化”,金圣叹的评点可称得上是第二次“雅化”,他的个性化解读从接受的角度提高了《水浒传》的审美层次和艺术品位。下面对这一评价做进一步阐述。
金圣叹清楚地意识到评点者并不是作者的代言人,而是一个创造者,评点是另一种创作方式。他说:“圣叹批《西厢记》是圣叹文字 ,不是《西厢记》文字。”⑤(P19)另一位杰出的评点家张竹坡也有相似言论:“我自做我之金ping’mei,我何暇与人批《金瓶》也哉?”⑥(P201)则金圣叹所批之《水浒传》又何尝是施耐庵的《水浒传》?他评点《水浒传》的实践充分体现了他对文本的“二度创造”,使文本的意义得到实现的同时也在变形和增殖,他的评点又对其他读者产生强制性的影响,因此当作品进入读者阅读视野时,施耐庵原文本被纳入到金圣叹的释义语境中,具有新的规定性,呈现出新的样貌。在读者的接受中,评点与小说文本的血肉联系显现出来,成为一个水乳交融的整体,产生了第三个文本。德国接受美学理论家姚斯曾说一部文学作品就象一部管弦乐谱,在其演奏中不断获得读者新的反响(13)(P26)。《水浒传》的接受链条上出现金圣叹的评点以后,当读者阅读金氏评点本、弹奏这一“乐谱”时,金圣叹因其对《水浒传》突破性的阐释而在此过程中充当指挥的角色,他的理解和控制已成为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读者所演绎的不再是摆在面前的乐谱,而是指挥者重写了的文本。金圣叹评点产生的是一个具有更丰富的文化内涵、更高的审美品格的第三文本。之所以具有这样的价值,取决于金圣叹的个性化审美阅读对文本意义的建构。接受美学理论认为:“作品的意义只有在阅读过程中才能产生”,“文本只是表现了一种潜在性,而它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得到现实化”。(14)(P105)而读者在阅读作品前,头脑里并非完全空白,而是有一系列自觉或不自觉的准备。作品经过读者经验的过滤改造,还会染上读者的主观心理色彩,不仅在整体上发生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变形,而且某些性质会成为本质成分突现出来,而另一些性质则全部或部分地被忽略掉。当金圣叹以一种个性化的审美眼光来读《水浒传》时,他心头眼里的《水浒传》肯定与那些抱着社会功利的、史鉴的观念的人看到的《水浒传》不同。他的着眼点是从作品的审美构素中获得美感,他对书中人物的认同与赞赏融入了自己独特的价值观和审美品味,他建构的是一个契合自身的个性气质、人格追求、社会道德观念和审美理想的精神世界。金氏评点本与容本、袁无涯刻本(以下简称《袁本》)的根本差别,不在于后两者批评文字的随意松散,而在于评点者审美趣味和鉴赏能力的差别而对小说文本的价值构成产生不同的影响。容本强调作品的“趣”,说“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但是这个“趣”的美学内涵仅仅是“有趣”、“热闹”、“可喜”、“可笑”,他的评点使小说文本表现出真、直、浅、粗的通俗品格,(15)(P60-63)这与金圣叹追求新、深、曲、雅的文人化审美趣味大异其趣;袁本对小说文法有所关注,但他从道德教化的角度评价人物,而且其道德观念有很大的保守性,还附带天命观的色彩。他一味赞许宋江的“忠义”,既没有容本抨击宋江“假道学”习气的新鲜感,更没有抓住如动作描写、细节描写和“反讽”手法等塑造人物的方法来达到对人物复杂性格的审美理解。金圣叹吸收了前两个评点本有价值的成分,以一种包含历史理性和社会责任感的文人的审美视野,对《水浒传》进行富有个性的文化阐释,使小说文本焕发出新的文学价值,进一步文人化、高雅化。
#p#副标题#e#作品与读者是一个互动的关系,读者!择作品,作品也在!择读者,它为自己划定了一个主要的接受群体。金氏评点本是一个文人化、高雅化的作品,它呼唤着那些具有相应理解能力和审美品味的读者用一种审美的方式来阅读它,它不是一个大众读物,金圣叹就明确声明:“旧时《水浒传》,贩夫皂隶都看;此本虽不曾增减一字,却是与小人没分之书,必要真正有锦绣心肠者,方解说道好。”事实上当时绝大多数的普通民众也不是通过阅读来认识《水浒传》等文人小说的,而是通过说书、看戏得知其中的情节、人物(16)(P118-130)。“读者的接受水平如何,作品就如何存在”(萨特语),读者的层次影响了作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生命力。金圣叹无意于教会“贩夫隶皂”读书,他努力发掘和提升这部小说的品位,是要使它得到文化精英阶层的接受、认同和赞赏,还《水浒传》以应有的地位,而令其不至随时间流逝而湮灭。
“文学作品的价值与历史地位取决于创作意识与接受意识的合作。” (17)(P281)综合上文的论述,金圣叹的评点从两个方面影响了小说《水浒传》的价值和历史地位:一是他自己的审美阅读对《水浒传》的艺术再创造,增加了小说文本的文化内涵和美学价值;另一方面,影响了其他读者的阅读方式,强化他们阅读过程中的审美意识,通过影响其他读者对《水浒传》的接受间接影响小说的文学价值及地位。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使作品价值的实现在明清之际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影响作品在后代的接受情况,成为《水浒传》接受链条上有重要意义的一环。《小说丛话》里有一段话准确地评价了他在《水浒传》接受史上的重要地位:“自圣叹批《水浒》、《西厢》后,人遂奉《水浒》、《西厢》为冠,以一概抹煞其他之稗官传奇,谓舍此更无及得《水浒》、《西厢》者,此亦非也。彼不知天下原不乏《水浒》、《西厢》等书,顾安得如圣叹其人,取而一一读之,一一批之。”(18)(P366)
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也有许多牵强附会之处。而且他为了追求一个“起承转合”的结构“腰斩水浒”,让故事在高潮部分戛然而止,舍弃了描写水浒事业衰落和英雄悲惨结局的部分,而“惊恶梦”的尾巴从份量上根本称不上是一个结局,只是一个预示,极大地削弱了小说的悲剧性,影响了作品的思想深度。这是金圣叹美学观念的局限,对结构美感的要求过于僵化,而对悲剧性在长篇叙事作品中的意义和价值认识不足。但瑕不掩瑜,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对作品的价值和意义产生的积极影响还是主要的方面,甚至其不合理的评改也产生了某些积极效应,引起文人学者更加关注《水浒传》,在不断的争议和交流中使作品的意义得到进一步的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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