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是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对一年四季气温、降雨、物候等方面变化的科学分期。然而,与其它单纯标示物候变化、时令顺序的节气有所不同,清明节蕴含了更多的社会风俗和人文价值内容,因而不仅是一个标示农时的自然节令,更是一个牵动人们情感的岁月节点。
清明时节,既有雨酥风柔、赏花踏青的闲情逸致,又有缅怀故旧、伤离痛别的哀愁别绪。古往今来,“节到清明好为诗”,文人墨客把这万千情愫付诸笔端,便是清明诗。清明诗别具一格,佳构迭出。
清明多细雨,这雨不似“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温婉,不似“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恣肆,不似“夜阑卧听风吹雨”的深远,更不似“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粗砺。
清明雨只是无声无息,寂然悄然,丝丝缕缕,点滴入土。在清明细雨中缓步独行,会让人品味到一丝微凉的清苦,一缕淡淡的哀愁。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唐代诗人杜牧的《清明》诗,写出了清明节的特殊气氛:雨,是一丝一缕,如烟如雾;人,是背囊独行,难遣愁绪。陌路孤旅,何以解忧?四顾茫茫,唯以问酒。骑牛牧童,遥指远处,杏花灼灼,酒旗隐隐。孤旅,细雨,春花,酒旗,路人的抑郁孤独,牧童的悠然自得,春花的云蒸霞蔚,酒肆的幽香诱人,尽在诗中,恰如一幅江南烟雨图,读来令人如沐烟雨,遐思无限。
千百年来,说起清明诗,人们首先想到的必是杜牧的《清明》,随便找一名三岁幼童,张口便能琅琅背诵的。
清明风和日暖,清新润泽,芳草萋萋,杨柳依依,正是寻芳踏青结伴郊游的好时光。曲水流觞,踏青赏春,古已有之。
宋代诗人吴惟信的《苏堤清明即事》即写杭州西湖清明春游之盛: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
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
这首诗记述了西湖苏堤清明节踏青郊游的热闹景况———湖畔春风杨柳,梨花万点;半数居民出城郊游,赏花寻春。笙管丝竹,欢歌笑语,流连忘返,直至日暮。夕阳西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万株杨柳,流莺穿翔其间。游人之兴致、黄莺之恣意,正可见春光明媚,景色怡人,人与自然,亲近和谐。
而比吴惟信早生几百年的宋代大儒程颢,亦有《郊行即事》状写郊游:
芳草绿野恣行事,春入遥山碧四周;
兴逐乱红穿柳巷,固因流水坐苔矶;
莫辞盏酒十分劝,只恐风花一片红;
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
程颢是北宋时期著名的理学家、教育家,其声望与学问都远在后生吴惟信之上。然此《郊行即事》虽比吴诗多用了一半的文字,韵味却差了一大截。春入遥山、兴逐乱红、恣行碧野、落坐苔矶、十分劝酒、游衍忘归,热闹是热闹,却少了几分闲逸与舒缓。看来,平时道貌岸然、正襟危坐的理学夫子,也难抵春意的撩拨,禁不住要“聊发少年狂”躁动一番。
清明时节,布衣平民是举家出游,结伴踏青,那宫廷侯门又是如何呢?唐代诗人韩翃的《寒食》,可让我们略窥一斑: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此诗含蓄而有情韵。称京畿为“春城”,足见京城春意盎然,热闹繁华;处处“飞花”,风吹柳斜,可知春风骀荡;“汉宫”“御柳”,则直指皇宫禁苑。
寒食节普天之下一律禁火,唯有得到皇帝许可,“特敕街中许燃烛”(元稹《连昌宫词》),才是例外。“日暮传烛”写皇帝挨个赐予五侯烛火,也显示了封建等级次第森严。“轻烟散入”末句,让人透过那袅袅飘散的轻烟,似乎听到了太监传烛那得得的马蹄声。清明寒食侯门传烛的生活小插曲,作者写来却也让人觉得饶有新意,意趣悠远。全诗虽无一字涉议,但读者细读深思,却能体会到字里行间的弦外之音———清明寒食,家家禁火,而宫廷独异;能受到恩赐享受特权的,唯“五侯”之家。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中唐以后宦官专权的弊政。作者纯客观描绘的背后,似乎暗含讽谕。诗因含蓄而意味悠长,比许多锋芒毕露的刻意讥刺更高一筹。
清明节是中国民间最重要的祭祀节日,是祭祖和扫墓的日子。岁月迁延,寒食清明祭祀祖先逐渐成为社会习俗。人们在这一日焚纸扫墓,酹酒祭奠,缅怀先祖,寄托哀思。亲朋已逝,阴阳两隔,抚碑思人,情何以堪?
中唐诗人白居易,目睹民间扫墓情景,曾写下《寒食野望吟》:
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诗人在寒食当日出行郊野,放眼四望,但见乌啼鹊噪,乔木昏晦,梨花如雪,白杨瑟瑟,旷野纸钱翻飞,草丛古墓垒垒。冥冥重泉,逝者无闻;萧萧暮雨,生者泣哭。“物似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诗人眼中,草木失色,乌鹊悲鸣,浸透着人世间伤离痛别的悲苦与凄凉。
清明扫墓,让世人直接面对生与死两个世界,一面是人世间的喧闹与繁华,一面是荒冢间的沉寂与凄凉。宇宙无穷,人生苦短。生年不盈百,逝者长已矣。
人生一世,无论是富贵还是贫贱、辉煌还是黯淡,都无可改变地要走向死亡。面对荒冢残碑,睿智的人们会从先逝者的生命轨迹中,辨析得失,受到启迪,进而获得对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的深刻感悟: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宋人黄庭坚的这首《清明》诗,面对清明桃李、野田荒冢,联想到千载贤愚高士庸夫迥异的生活态度———猥琐卑下的齐国小人天天到墓地偷吃别人祭祀遗留的饭菜,回到家里还要对妻妾吹嘘撒谎;而高士介子推宁可焚死,也矢志不移拒作公侯。
诗人以对庸夫秽行的鄙夷与不屑、对高士精神的推崇与赞美,明确表达了不愿卑躬屈膝同流合污以换取功名富贵的高洁志向。在对两种不同的人生状态的对比中,表达了作者高尚的人生追求和价值取向。尽管尾句说无论贤愚最终还是荒冢一丘,似乎归于虚无,但作者前有铺垫,心迹已明,故而看似消极,实为感愤之辞。
而宋代高菊卿的《清明》诗,却又是另有一番滋味: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这首诗中,山壑野外,墓冢累累,纸灰飞扬,泣泪潸然,描绘出清明节的特定氛围。而日落暮归,郊外“狐狸眠冢上”,家中“儿女笑灯前”。强烈的反差对比,让人心灵为之震颤。
清明祭祀的果蔬肴馔、美酒纸钱,九泉之下的亡魂又何曾能享用一滴一点?看到此,想到此,作者似乎悟出现实世界时过境迁人情淡漠,进而劝导人们“人生有酒须当醉”,要对酒当歌及时行乐。然而,诗词语言须简约精炼,遣词造句从来不能仅限于字面意义,“人生有酒须当醉”与李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一样,也未必是消极的。
后人读高菊卿的诗,又如何不能理解成岁月恒久,人生水逝,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中,更应该珍惜时光,昂扬向上,奋发有为,更充分地实现生命价值,更尽情地享受生活呢?
古人之外,现代人的清明诗,鲜有沉郁厚重、意境悠远之作,难以让人铭记不忘。
清明将至,雨酥风柔。聆听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品读古今诗家的清明诗篇,感受绵延千古一脉相通的人文情怀,领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可贵与美好,也与踏青郊游亲山近水观花赏草一样,是人生一大享受。不亦乐乎,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