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天宝三年,一个春夜。
长安城里。
夜的静寂已吞没了整片“花市灯如昼”,近城远郭的灯火飘飘摇摇,加剧了夜的昏暗。
还剩下惊梦的更声去坚持另一个千年。
城郊酒肆里,红烛泪已干了。瘦小的店小二,小心翼翼地将颤抖的手拍在眼下横卧于酒瓶之上的魁梧大汉的肩上,“客官,您醉了。”“醉?醉的不是我,是他们!”长臂指处,唐宫含元殿依旧笙歌燕舞,花团锦簇。小二更加失措,几乎扶不住了。“可笑我一心济苍生、安社稷,到头来只落得骑虎不下,攀龙堕天;‘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闾阖九门不可通,以额叩门阍者怒,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昭王白骨委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哈哈哈……”“客官,您……”大汉挥袖拂开店小二,踉跄而去。酒肆太小,毕竟盛不下一个永恒千年的呼吸。
李白真的醉了,醉到哭哭笑笑间,半生往事尽归心头:悲多,喜少,荣未尽,辱已来。
青莲乡,碎叶城,不知何处是故乡。这只是世人无聊揣测,李白心中只存着一个小小的读书台。
那时的李白,在一枚铁杵的点拨下,奋起一个早慧的童年;那时的李白,有着“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的少年盛名;那时的李白,还有一腔仗剑走天下的侠义。
那时候,春则繁花似锦,秋则仓廪丰实,日有艳阳高照,夜有繁星满天。那时侯,“海晏天空,万方同来”的盛唐光辉托起了那颗光耀千秋的大鹏心。
巷中的冷风,经过夜的荡涤,愈加沁骨,酒意渐渐下去了。环顾四周,李白再一次看清了长安城的黑暗。
带着“五岳为之震落,白川为之奔腾”的豪情,大鹏第一次振翅。出入长安,盛世华衣下的污秽便将他刺得体无完肤。“遍干诸侯”,竟然一事无成;“历抵卿相”更是处处碰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朝廷不是“广开才路”吗?“路”在哪里?“大道如青天”啊?原来天空并不是大鹏在心中想的那般辽阔;天马脚下的那一片山川,也布满着荆棘;这光明灿烂、宽广笔直的长安大道,竟是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啊。
没落数年,一日天子诏下,原以为终于平步青云,一飞冲天,终归是“天生我才必有用”,于是便“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谁想“琼林宴”、“翰林供奉”就是让“惊天地,泣鬼神”的诗才成为天子左右一个可以夸耀后世的御用文人,皇宫中一件漂亮但无用的高级摆设。“云想衣裳花想容”、“名花倾国两相欢”,美则美矣,但比起振翅沧溟的大鹏,踏蹄昆仑的天马,又是何等乏力何等渺小。贵妃磨墨,力士脱靴,稍吐胸中之气,但由此吹打“芳兰”的风也起了,一片“日没鸟雀喧”中,刚直和才气终敌不过奴颜媚骨,“济苍生、安社稷”化为泡影,一场以身报国的春梦也醒了,“落羽辞金殿,孤鸣托绣衣”,能言终见弃,不得不“还向陇西飞”。
长长的小巷终将走尽,唐宫中的巧言媚笑仍隐约可闻,钟鼓琴瑟奏的是由盛而衰的序曲吧?想到此,李白不禁伴着泪水哈哈大笑:“走了,走了,
新生总是伴随着阵痛而出。被钉在时代悬崖上的伟大诗人,终于振臂而出,从此抒胸中激情,掀笔底波澜,领时代潮流,吼出“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泻入胸怀间”的绝唱。
冷冷清清,不问人间喜怒哀忧,小巷悠悠,通向一片另有天地的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