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河沿向湖撅出一个大嘴子,这里就是东沙滩,被纵横的水沟子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沙滩的上围一大片洼地,长着湖沿边上所有知名和不知名的草,如:水荭、青蒿、扎蓬棵、水花生、扁草(震倒驴)、猪牙菜、拉拉秧……水涨了,漫过沙滩,就为水洼儿;水耗时,洼涸了,便成草滩。
嘴子的左右胯分别是两个生产队的沟子(船埠),通向大河,如两只胳膊搂抱着沙滩。沟子里湾着生产队大小船只,堤两边栽满了柳树,大、小两片林子,大的叫老柳行,小的叫新柳行。再向外围开阔去,是湖滩,生长着繁茂的芦苇,这里是百鸟的乐园,一个神秘的充满了诱惑的世界。这里的一切,船、沟子、柳行、沙滩、草丛、芦苇荡、苇喳子鸟等等,组成了我童年的乐谱,生命的因子。
二
撑一只小船,卷一个牛腿粗的煎饼,咬一口,把煎饼放在船后艄横梁上,向前挺一篙。小船如一只滑翔的蜻蜓,擦着绿水,拨开水草行进。船帮擦着水草发出“”的声响。
远处,一排青山横卧,娇媚的阳光越过青山的肩头,泄向湖面,触到水上像密密的细沙撒进湖里,发出“嗞嗞”的声响。我们都是水的孩子,被挑逗、撩拨猴急儿似的,不顾一切地跳入水中,拱得水花飞溅,喷珠澎玉。阳光又将湖面染成了金色,也将我们镀成了小金人儿了。
浅湖。水草盖严了湖面,像硕大的花毯子。大叶絋、红星絋、菱角、扁担草、葫芦撇子……静静地开着白、黄、紫的花,如一只只放在玻璃上的灯盏。绿的、红的、紫黄的蜻蜓落在上面,如一架架摆放在大草坪上的飞机;穿着碧绿大褂的青蛙伏在絋叶上,晒着太阳,悠闲而惬意。那些大胆的青蛙,见了船只,并不逃窜,俟船儿贴近,“嘣”一声,便一头扎进水底。刹那,又在另一簇叶面上浮了上来,两只绿宝石似的大眼,骨碌碌转动,像与我们藏着玩儿,逗着玩儿。
其实,这些可爱的精灵就是在逗你玩儿。
三
在湖上看天,如在空中看湖,那是真正的阔,无边无际的旷。
看白云,看白云下狼尾巴似的飞机杠,由细变粗,看着看着,好像自己就飘起来了。忽然,白云上有滚动的黑粒,啊!那是一只鹰在飞翔。翅膀拍击处,光线被扯来扯去,云彩被扯来扯去。
奋飞在辽阔的天空的鹰,是自由的,放浪的,犹如国王巡游在自己的领土。它不需要冠冕、仪仗,不需要禁卫侍从,它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喜欢独来独往的帝王。
它飞得那样高,飞着飞着就飞出了自己的境界,飞上了看不见的天庭。只有在大湖之上的天空,它才能飞得这样高,这样雄健,这样卓绝奔放。它又常常踩在风暴上,踩在闪电上,随着暴风骤雨起落,伴着电闪雷鸣吼叫。而在平时,你是听不到它的啸叫声的,也从未有人近距离地看过它。
鹰,在天空铺开了一条道路,也铺开了我们按捺不住的向往。它常常携着我们一起飞,把我们的心引向更高,更远,更阔……
四
湖上的船儿是整日不知疲倦的欢乐的孩子。它只有在水中才兴奋无比。不管春、夏、秋、冬,只要躺在湖中总是不安分,遇上风,遇上雨,更不能自持了。每年春天,当风信子唱响了悲怆的歌谣,心中便一阵阵震颤起来,宣泄着密密的波浪;它有时像一只温顺的小羊,舔着发青的堤岸;有时像一匹脱缰的烈马,刨蹄尥蹶,很难驾驭,只有它的主人,年逾花甲的老渔翁,才能驯服它。
船在湖上颠簸了一生,高高低低,如那会说话的独轮车,行走在山路上。除了冬天封了大湖,船一年中都要在湖上,风打头,雨打脸,霜刀雪剑中穿行。夏的白日,湖上骄阳似火,船行水上如在热浪中行走,撑船的老翁被蒸干了身上的水和盐,肌肤枯糙坚硬,体如铜枝铁干,立于船上,活像一尊青铜的雕塑。
船儿并不总是快乐的。它的一生就如老渔翁的一生,这是一对患难知己,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里,总有淌不完的心事。有时随着老人明明灭灭的烟锅,发出一声两声叹息。
五
湖上的夜晚是惬意而神秘的,湖风像洒水机把灼人的气浪压进了湖底。小船如一只倦鸟收拢了翅膀,船舱中的渔火,像天上星星眨动着眼睛。老渔翁抿干了瓶底的残酒,然后熄灭了渔火,点上一袋旱烟,“吧嗒吧嗒”啜着。夜深了,船儿像一只耳朵,在支愣着倾听。无边无际的阔,无边无际的静,微浪舔着船帮有节奏地 “呱嗒呱嗒”响。稀疏的苇草、絋叶下,狡猾的贼虾如一道剑光消失了,唯有亮虾仔们提着灯笼在水面上蹦跳,一闪一亮。
远处,仿佛有一支低音号在幽幽地吹着。老渔翁解开裤衩,在船后艄儿撒了一泡尿,钻入船舱中,听着湖波带韵的吟唱,嘴角翕动,哼起那支快要烂在心里的歌子:
月亮照船舱儿,
神草拉船帮儿。
葫芦撇子肚脐大,
曹头儿(鲫鱼)下籽啪啪响。
他二大爷正起来撒二遍尿……
不一会儿,小船自个儿撒尽了锚链,舱里舱外鼾声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