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来了,走了。又来了,又走了。
在山东很多地方,“潜伏”着许多家进行儒学教育的孔子学堂和现代私塾。一方面,国家在大力提倡儒学和传统文化教育,另一方面,不少民间的孔子学堂和私塾仍然处于教育与法律的“灰色”地带,没有与义务教育接轨。
于是,学堂里的各种学生,如同一些“随缘”的来客,在这个传统的封闭世界里,感知,学习,等待,观望。
来这里的学生是“随缘”
9月初,开学季,别的学校都是热热闹闹的上学报到场景,而在济南市三箭幸福苑一所普通民居里,刚满20岁的“小老师”高颖坐在门口等,她等有的学生要来,有的学生要走。
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家长在读经和传统义务教育之间犹豫去留。
普贤学堂在这里开办了两年多,每天早晨8点到9点,高颖都会坐在门口,迎来十几个从济南各个城区来读经的孩子,小的四五岁,大的已经过了上小学的年龄。
在省内国学圈里,像普贤学堂这样的国学班和私塾有很多,目前在济南知名的就有十几家。这些私塾大多以古代教授儿童的十三经为基础,让孩子大量读经,还会学习射箭、中医、园艺等。
为了表示对先师的恭敬,进门后,孩子们都会站在正墙上一张孔子像前。“请大家端身正立,束整衣冠,以恭敬之心、感恩之心向大乘至圣先师孔老夫子行三鞠躬礼。”随着老师的讲话,孩子们举手作揖,弯下身去朝孔子像三鞠躬。
“很多家长都是慕名而来,他们可以带着孩子来体验一阵,也可以随时离开。”高颖说,因为没法办理营业执照,而且是家庭办班,招生仅靠学生家长的口头传播。
但每天敲开书院房门的家长还是络绎不绝。
敲开普贤学堂的门时,6岁的阳阳的家长只是期望儒学可以给孩子带来不同。
阳阳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从小被娇宠溺爱,但也受到了很多限制。“老人不敢让他跟小朋友玩,怕被别的孩子挠着打着。久而久之,阳阳变得不能和其他孩子正常接触,不会玩,别的孩子也不愿意和他玩。”普贤学堂的堂主高海峰说。
高海峰和老师们花了半年时间用《弟子规》和《千字文》里的小义理“调理”他,让他自己领悟怎么和别的孩子玩。
“这孩子后来确实懂事。他说的话,大人都一愣一愣的,跟父母的互动也有明显进步。读了《孝经》之后,有一次阳阳看到电视上有人身上刺青,他自己说出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父母感到用得非常贴切,很惊奇。”
这些并不能给阳阳换来考试的分数,家里的矛盾也随之升级。阳阳的爸爸妈妈计划让他长期在这里读书,但阳阳的姥姥坚决反对,所以今年阳阳要去小学上一年级。
对此,高海峰和老师们早已习惯,他们形容来这里的学生是“随缘”。
义务教育和学堂,只能二选一
7岁的小姑娘鹏鹏最终决定留下来。
去年,鹏鹏6周岁,父母把她送进了小学读一年级。“上了小学之后,鹏鹏比较内向,跟不上课,老师刚开始还管,后来就放弃了。”鹏鹏的母亲姚女士说起这些就有些伤感。
鹏鹏读小学一年级时,姚女士看到了传统义务教育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孩子学习不好,就会被人看不起,时间长了就没有自信。”
一年级结束后,鹏鹏来到了普贤学堂,周一到周五住在学堂,只有周末才被接回家。第一次离开妈妈,鹏鹏一直依偎在妈妈身边,一句话也不说,眼眶里满是泪水。
在学堂里,鹏鹏虽然还是少言寡语,却是最乖的一个,也明显比以前快乐。“在这里,老师对孩子的责任心强,没有那种功利心。”姚女士说这是她最看重的地方。
“我不会再让她继续升学了,今后她会一直在这里上学。”姚女士说。
也有家长觉得,学儒学的孩子“与其他孩子没有明显不同”。一位姓段的家长告诉记者,尽管他的孩子从3岁多就开始学儒学,但他还是决定让孩子回去读小学。“我是想和体制接轨,然后在暑假或者寒假时,让他继续学习儒学作为补充。如果有和体制接轨的国学学校我会考虑,这样就能一步步往上考。”
与许多家长打过交道后高海峰发现,来到孔子学堂的家长一般都对国学非常认同,但这通常只是开始,没多久,大部分家长就会担心孩子今后再也融入不到义务教育体系中,然后中途放弃。
于是每年9月,这里来来走走,成了惯例。
“孩子以后不缺钱,就怕缺人格”
“这是一个小圈子,在这个圈子里,大家都很‘低调’,甚至是互不认识。”高颖说。
一名私塾老师告诉记者,现在的私塾没有正规的师资力量,既不符合义务教育法,也没有渠道融入现代教育,因此很多私塾生存在“灰色”地带,在很小的圈子中推广。
在孔子故里的曲阜尼山深处,有一家只有人们到处打听才能找到的孔子学堂,名叫春耕园书院。学校的前身是深圳明道国学培训中心,2009年春迁至尼山圣源书院中。
不过,每年的春秋两季开学时,通往学校的盘山路上,总是跑满了从广东、福建等地赶来的私营企业家的豪车,这些企业家不是前来做生意,而是将自己未成年的孩子送到书院里读书。
春耕园书院有三个班,分别是教授儿童的童蒙班、少年的养正班和十七八岁青少年的日新班,前八年教授四书五经和《汉书》,以及正心、修己之道,后两年则学习西方哲学,中西方文化对比,虽然也学习数学、语文等文化课,但仍以经典为主。书院接受完全脱离现行教育的封闭式儒学教育,这在全国的孔子学堂当中还十分少见。
“我们学校从不刻意去招生,对家长我们是要考核的,就是要跟家长进行沟通,如果家长的理念不到位,孩子我们也没法收,就算收了也留不下。”书院创办者邵雅忠说。
邵雅忠在办学初衷里阐明,春耕园书院不做社会道德的教化者,而是在童蒙养正基础上,依据先儒注释,引导正学,并引导学生不必重视外在知识,而重视修身养性,纠正性格偏向,养德,让每个人各得其所。
外界不断有声音传出,书院中的教师对孩子过于严厉,有些像修道院里的修女,书院也曾辞退过一位教师,但这并没有改变多年来书院让孩子艰苦求学的思路。
在普贤学堂,除了诵读儒家经典,孩子们每周三下午还有一节远足课,由老师带着走出学堂去做意志训练,“风雨无阻”。在春耕园里的孩子更苦,“他们一切都是自理的,而且不管多小的孩子早晨都要去打扫院子。”当地退休教师朱伯宜说。“我记得上学期,一辆凯迪拉克送完孩子就跑了,孩子哭着在后面追,说‘爸爸,等等我,别丢下我’。但车没有停。”朱伯宜说。
在尼山内外,关于如何教育青少年的讨论从未断绝。
对于教出什么样的孩子,邵雅忠介绍,教师从不解决孩子的具体问题,只是用经学的方法教。老师们认为,经学的学习会使每一个人回归自己,去反省,去省思,在这个过程中逐步调整自我。
“经学教育起到的作用就是这样,内容都和生活行为相关,学生自己会去反省,我们不用讲今天他打架了对不对,今天上完课,他自己内心可能就有感受了。”邵雅忠说。
这一点深得一些家长的赞同。一位初中学生家长说,现在的义务教育体系,还是每周都公布分数,这不是让孩子们发疯嘛。即使孩子心理最终没受影响,但是家长的内心也多少会有煎熬的。
尼山圣源书院副秘书长陈洪夫说,把孩子送到书院的南方企业家大都对现行教育体制十分失望,生怕孩子耗费十几年的青春,最后被培养成一个考试机器。这些家长认为,对孩子健全人格的培养,恰恰是一些正规学校所忽视的,现在的学校只考虑升学率,不考虑孩子的人格是否健全。
“他们说自己的孩子以后不缺钱,但怕缺少一个健全的人格,于是重新回到传统儒学的学堂里学做人。”陈洪夫说。
邵雅忠说,老师跟学生一起学经典,如果说对学生有影响,那是经典对学生有影响,圣人对学生有影响。
一面火热,一面“灰色”
如今,在海外的孔子学院越来越多,国内与孔子和儒学传统相关的省市级社会团体也超过了100个。
尼山圣源书院在当地兴办了乡村儒学,在山东省、市、县三级公共图书馆,也在同时实施“尼山书院工程”。今年5月,济南市舜耕街道办创办了全国首家社区孔子学堂。
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尼山圣源书院秘书长赵法生担心,现在兴起的孔子学堂热潮难免“泥沙俱下”,北京一些私塾教师鞭打孩子的事情,让这些处于“灰色”地带的读经学堂饱受争议。这种“灰色”身份,也不是全面弘扬传统文化、振兴儒学的长久办法。
“儒学是给人们启蒙养正的,现在开展的儒学课堂,恰恰缺少对孩子的系统培养。”济南市一位语文教师说。
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院教授程奇立说,他看到有很多家长让孩子重读国学,看重国学对孩子修身养性和道德教育的影响,但目前的情况是,私塾很难与现行教育体制融合,特别是高考。“对传统文化的学习,应该考虑到社会的发展,适应社会的进步,不能关门办学。”
当下的民间儒学私塾是否转正,至今无人“挑战”义务教育法。
民间孔子学堂从未放弃过从内部培养“接班人”。高颖今年刚从浙江王财贵经典学校毕业,王财贵经典学校是在国内较早开展青少年儒学教育的民间学校。
高颖说她最喜欢那句“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如今她正在尝试做一名儒学教师。
“我们不能简单地说私塾教育不合法,在学历认证、高考测试中,教育部门可以给国学教育一个转正的机会。”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告诉记者,现阶段国学班、私塾的兴起体现了现代的开放性,为什么不能在青少年的道德教育和现阶段教育中,把两者结合起来做一个新的尝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