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天》2013年秋季号刊发了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杨庆祥的文化批评论文《80后,怎么办?》,该文从第一手的自我经验出发,书写在大时代氛围中个体的生存之艰和精神困境,由此追问“80后”一代人与社会历史的复杂纠葛。文章刊出后,引发了文化圈内外的广泛争议。11月27日下午在人大人文楼会议室举办专题讨论会,与会者展开了有意义的交锋。本版刊发人大文学院院长、教授孙郁为此撰写的回应文章,原文八千多字,因版面限制,有所删节。
这些后起的青年正在改写我们的文学地图
《小时代》放映的时候,我和妻子去电影院看过一次。走进影院,只有我们两位老人。很快传来轻微的滑稽之笑,青年人似乎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在那一刻,我也觉出了尴尬。过去的老话说,只有了解上一代人,才能明白自我。但这话在今天似乎要反过来,以我自己的感觉,如果不了解下一代,也就不可能知晓我们自己。与《小时代》相逢,给了我诸多的刺激。
这是好玩的故事:时尚、华贵、神奇。但快意的漫游后,不再需要思考。较之那些沉重的写实之作,作品的精神含量是轻的。以前我很少关注80后的文学实践。阅读韩寒、郭敬明的作品,还是近来的事。对80后,很难以齐一的概念描之。后来又看到杨庆祥这些批评家的文字,觉得他和韩寒、郭敬明不在一个语境里。同一个时期成长的青年,其差异性显而易见。现在,80后已经是文坛的一个重要存在,我们这些老人有时候不知道,这些后起的青年正在改写我们的文学地图。
时间相差三十年,一切都那么不同,这是我们过去所没有料到的。我自己经历过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灾荒与“文革”,挣扎于七十年代,如果不是八十年代的来临,真的不知生命该是什么样子。这个迟到的年月,使我们这代人的青春才有了一点意思。至今想起那个年月,有着特别的感受。上世纪八十年代,是精神解放的年代。哲学方面有李泽厚的康德思想的延伸,这影响了人文科学的许多领域。审美方面,高尔泰、刘再复都是值得一提的有影响力的人物。小说家则出现了莫言、贾平凹诸人。没有那些思想者与作家的出现,就不会有后来的文学繁荣。在我看来,五四以后,能够给我们思想以刺激的年代,也恰是那个十年。
我常常想,今天的青年,受益于那个时代的精神辐射,他们比前辈更拥有思考的自主性。但事实上他们未必都这样看。2009年,我参加杨庆祥的博士论文答辩,涉及的就是八十年代文学史的话题。他对八十年代的描述,是带着质疑的目光的,看到了我们这代人复杂的、矛盾的一面。而且那些当年被我们视为不可错的存在,也被作为一种问题加以关照。这给我以兴奋,也有一些疑惑。但私下还是不得不证实这样一个事实:一段历史,就这样被新一代人所重新注解了。在80后这里,历史之“重”被刻意“轻”化了
一个事实是,杨庆祥们承受着八十年代以来带来的诸种后遗症。八十年代建立起来和没有生长起来的文化,在新一代那里成了重负。从八十年代开始设计的解放的蓝图,后来却成了远离生命体温的存在,与普通人的生命距离遥远,历史被抽空了。
接下来他要面临的问题是,外在的社会力量无情地裹挟着我们的时候,如何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与社会情怀?如何进入生活并改变生活?这是八十年代以来就存在的问题。人们正在被一种异己的力量推动着,主体在哪里?民众在哪里?生命的路在哪里?80后的青年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未来?这在他是一种焦虑。他在颠覆旧的神话之后,面临的恰是如何建构自己的任务。
那篇在《今天》上发表的《80后,怎么办?》一文,集中表现了他的忧虑。80后的青年的精神困顿聚焦在这里。杨庆祥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假象的时代,外在的叙述与现实是脱节的。他认为80后的主要问题是历史的虚无主义,他们在自己的思想里抽掉了历史。
历史虚无主义指的是,在80后这里,历史之“重”被刻意“轻”化了,对于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沉重历史负担的国度而言,每一代人(尤其是年轻人)都有历史虚无主义的冲动,但是,也许只有在80后的这一代年轻人这里,我们才能看到历史虚无主义居然可以如此矫饰、华丽地上演,如此地没有痛苦感。
这脱节的现象的确是普遍的存在。从许多80后作家的文本里,我们都看到了“轻”化的倾向。杨庆祥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他们绕过了历史与现实的本质一环,精神便变得脆弱了。我自己觉得,就判断力来说,新一代自然有比老一代聪明的地方。这既是环境使然,也是教育的结果。只是因为教育对历史的回避,把问题意识蒸发掉了。前代人把现代化当成使命的时候,却遗憾地遗漏了为何现代化的原因。前一代人苦苦摸索改革,有历史的必然,简单化对待这种必然是有问题的。
杨庆祥羡慕前一代人有自己的主体意识,但他不知道那个主体意识下有多少苦难与之伴随。其实八十年代的作家,并非都与现实接轨。他们也有弱化现实的现象,并且以虚幻的意识缔造自己的文学。这种断裂始之于八十年代末,一代人与现实的断裂就这样延续到今天。我们细想一下,把现实感从文章里抽出,是五十年代就开始了。那时候的文学只叙述了一种色调的存在,呈现的是不真实的历史。到了八十年代,人们要改变这种虚假的书写。但这种努力未能得以持续。80后的青年对历史的拒绝,有双重原因,一是六十年间的惯性使然,一是对旧的历史叙述方式的厌恶。就后者而言,他们的书写与历史的脱节其实是无法表达的表达。我从那些文本里,也看到了一代人对虚幻历史观念的抵抗。
80后在自己的空间建筑了一座属于自己的精神楼阁
在这个意义上说,对八十年代及之前的文学,我们反省得还远远不够。那个时代最珍贵的遗存我们保持得甚少,却把那些不成熟的、拙劣的存在延续下来了。由于我们这代人多数在泯灭历史,逃离苦难,且把逃离沉重作为审美的追求,这造成了新一代人对社会认识的简化。后来的青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
当下许多娱乐文学里充满了对物欲与缥缈的爱意的追求,在那里没有过去,没有社会底层的痉挛,只是权贵社会的光彩与布尔乔亚的呢喃。这不是他们的父辈在八十年代奠定的审美路标?八十年代给了人们解放的狂欢,但那狂欢的结果,却造就了没有历史的文化泡沫。杨庆祥说那是浅薄的人道主义,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80后并非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个人的印象,他们中有亮点的不乏其人。在与历史脱节的时候,可能会在一种切断历史的话语里进入真的文化思考里。比如,木心出现的时候,批评界对此反应冷淡,但欣赏其文字的多是80后青年。王小波的读者,也是80后为多。他们能够接受那种纯粹的文本,至少没有受到六十年间文学理念的暗示。在云南与贵州,许多80后的青年在乡村进行民主的试验。而像郎朗这样的艺术家,其世界视野里的爱意,是覆盖到许多领域的。80后的存在也复杂得很,大概不能以齐一的理念为之。
像郭敬明的作品,在私人语境里是有效的,但在公共话语场域可能存在问题。这是80后作家的价值与短板。《小时代》固然存在自恋的倾向,但温情还是历历在目的。韩寒的作品一度是八十年代青年的象征性符号。他的敏锐和果决,以及潇洒的个性,都给当下的读者以快慰。他和郭敬明都享受着市场带来的荣誉,迎和消费者的心理,与旧一代的伪道学作对,都是他们可爱的地方。这是八十年代文化一种延伸的结果。他们在自己的空间建筑了一座属于自己的精神楼阁。不妨说,个性化的特点,在他们那里是生长出来的。
这些青年显示了八十年代遗产的多面性。所有的问题都在他们那里折射出来。但如果认为他们的问题只是全球化力量使然,大概是不确的。历史以善良的意志开始,但却不能都收获善良。辛亥革命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均如此。所以,当杨庆祥追问80后怎么办的时候,我觉得,还不能回避的是,历史为什么建立在一个渴望现代化的起点的问题上。中国的问题不是改革错了,而是改革得不彻底。历史告诉我们,人类的合理生活的建立,要有代价。但不能因为有代价,就放弃了我们的追求。问题是怎么避免更多的代价。这一点,批评家的敏锐性与包容性都不可或缺。
80后应该怎么办,不仅仅是他们这一代的问题,也是我们这一代乃至全社会的问题,或者说是我们的文化逻辑起点的问题。在这个追问里,既要警惕全球化时代的负面值,又要提防革命时代的负面值,八十年代后出现的脆弱的个人主义精神链条,是要保护的。80后许多青年已拥有了这样的传统。只是这个传统面临歧路的危险。在个人消失的时候,抵抗流行色显得异常重要,但在个人主义成了浅薄的利己与自恋的时候,关注“他人的自我”也应成为一个重要的提示。我们今天谈80后的问题,不能不上溯历史。只有在这个框架下,才能看清青年人何以如此的原因。80后的问题不是一代人的问题,而是几代人的问题。这时,也只有这时,我们才会发现,解放的路,还十分遥远,我们没有历史的历史,已经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