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傅佩荣以西方哲学为基础,研究中国古典经典。2013年11月,傅佩荣推出了自己的新书《朱熹错了》,他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对朱熹提出了批评,在他看来,朱熹曲解了孔孟思想的本意,而这种曲解误导中国人数百年,造成各种对儒家的误解。
孔子孟子并不反对身体上的享受
腾讯文化:应验了中国传统中的“儒道互补”之说。很多人认为中国的哲学思想非常实用,就是李泽厚所谓的“实用哲学”和“吃饭哲学”,西方多偏于逻辑思维去推理去论证,从形而上的角度去研究问题。中国人讲“未知生焉知死”,西方人可能就会说“未知死焉知生”。某种程度上,中国这种靠习惯导致中近代衰落。现在国学在兴起,您也在讲国学,国学在当代的意义是什么?您希望达成何种目标?
傅佩荣:我们从两方面来看。第一是你提到西方哲学的特色,有逻辑思维和形而上学的架构,每一个哲学家基本的训练都从此出发,它是在过程中去认识真理。中国的哲学已经得到结论,走过那个过程,那个过程是每一个学者自己在家要做的。而讲出话来就要讲结论而非论证的过程,像《论语》、《孟子》代表儒家,《老子》、《庄子》代表道家,里面很少有什么讨论的过程,都等于讲结论。
一般人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他只需要结论:你给我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把中西方两个哲学维度加以比较时,其实两者不在同样的立足点上。所以李泽厚说中国的哲学是吃饭的,实用的,你不能说它错,但是没有说到重点。重点是我们学习国学应该把孔、墨、老、庄背后的思想展现出来,这点就是所有讲国学人都应面对的挑战。为什么?因为中国的社会结构跟西方不一样,西方的发展从古希腊到中世纪,再到西欧,到美国,没有一个统一的国家。它觉得这个好我就融合进来,别人觉得我不错,也把我接纳进去。我在美国念书的时候,像耶鲁、哈佛这样的大学本科生至少要念25本书作为通识教育。这25本书一定是从古希腊的书开始,美国人跟古希腊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们认为从古希腊到中世纪是同一个传统,没有国家。中国人不一样,从秦朝以后一路下来,都有一个帝王专制。这个帝王专制架构一建立,所有读书人,只知道一条路,这是一个致命伤。
今天谈国学,这是最大的问题:2000多年中国是帝王专制的。像道家,很多人把道家跟道教混在一起。真的道家思想比道教早了整整700年,700年之后才出现道教。今天很多人说两者差不多,但是作为学者你要探讨它的真面目。
我们所谈的儒家,都是从元朝科举制度开始,把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定位为教科书的儒家。这700年里面,中国人只要想学儒家,都念朱熹的注解,否则根本考不上科举。这样一来,700多年中国人所认识的孔子、孟子是朱熹笔下的孔子、孟子。朱熹讲的对不对呢?当然不可能全错了,但是他错的地方是关键的地方:
第一,朱熹是南宋的学者,当时的人的观点已经跟孔子那时候不一样了。宋朝到明朝都讲6个字“去人欲,存天理”,这是孔孟的思想吗?孟子把人的身体当做小体,心当成大体,并没有什么要去要存的,重要的是大要领导小,心要领导身,身体的享受并不要紧,这是儒家基本的观点。但是宋朝学者的观点完全不同了,说人有天理是本善的,这个勉强说的通,而人欲呢?人欲有问题,所以把他去掉?不是有人才有人欲吗,怎么能说人性本善,人性又不包括人欲呢?这个就复杂化了。
朱熹说人性本善,孔孟会这样说吗?绝不会。孔子说的很清楚,“君子有三戒”,想当君子自己要小心,年轻不要好色,中年不要好斗,老年不要贪得无厌。孔子看人很客观,血气就是身体有本能的冲动,怎么办?这就提到修养,而修养从言行开始。孔子的整个思想可以自圆其说,朱熹这边就困难了。他讲人性本善,那为什么会有恶的念头?他就说恶从人欲来。人欲不是人性吗?为什么又说人性本善?这个问题朱熹没法回答。
朱熹强调孔子是天生圣人不符合事实
《论语》里的《阳货篇》,朱熹注解孔子的“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朱熹说了两个重点,第一孔子讲错了,孔子的性包括气质在内,“性包括气质”这点是宋朝学者不可能接受的。他认为性是天理,气质不能算,所以要去人欲。但孔子说性相近,朱熹讲如果你把气质拉进来,你才会说性相近,把气质去掉,就会说性相同。因为本善当然相同,本善怎么可能相近呢。
朱熹把最崇拜的北宋学者程颐的思想拿来,借程颐的话说,人性是本善的,孔子说性相近也,程颐说“何相近之有哉”。我读到这种地方总是无法忍受,就下决心要把错误挑出来。这是第一:“人性本善”有问题。
第二,朱熹一直强调孔子是天生的圣人,这不符合事实。如果把孔子说成是天生的圣人,那孔子的思想不都是假的了吗?孔子说过的话,如果注意思考,你就发现对照太明显了。他说过德行没有好好修养,学问没有好好研究,听到该做的事没有跟着去做,有不善的地方没有改过,这四点是我忧虑的。如果孔子是一个天生的圣人,他讲这四句不是很假吗?孔子是天生的圣人吗,当然不是。孔子的伟大就在于他是一个平凡人,但他最后变成不平凡的圣人,这才伟大。把孔子作为天生的圣人,是孔子后面的学生一代一代“造神”运动造出来的。
把孔子说成天生的圣人,对孔子完全没有好处,反而让平凡人无路可走。你要学孔子却学不到,因为他是天生的。我刚才只举出两点,一个是朱熹说人性本善,一个是朱熹说孔子是天生的圣人。这两点都完全不能接受。所以我就提出一套新的诠释,说朱熹哪些地方有问化题。今天谈国学,绝不是像李泽厚说的“那些东西是老东西了”,好像中国人对于某些生活,习惯了之后就舍不得丢掉。
对我来说 讲国学有一种使命感
李泽厚先生一定也知道,任何传统里面都有小传统,大传统是框出来给你看的:《四书五经》摆在台面上;小传统是你生活上的细节。不能用小传统取代大传统,老百姓不做研究,没有必要去分辨什么本善、向善,你只要告诉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叫我讲信用就够了。但是这种社会风气并不代表那就是孔孟思想。所以中国人2000多年来,讲到真正孔孟老庄思想,都是模模糊糊,不太愿意去弄清真相。
举个例子,比如说魏晋时代,强调新道家,新道家跟老庄的道家一样吗?当然不一样。举个例子,有叫刘伶的,夏天热的时候不穿衣服,朋友说你是读书人,怎么能不穿衣服。他说天地就是我的家——这句话是庄子说过的。我的房子是我的内裤——庄子没说过。你钻进我内裤怪我没穿衣服。这就是新道家。魏晋时代的放浪形骸不是道家。所以之后批评庄子的时候,说他的罪过“浮于桀纣”,这当然不公平。他完全没理解庄子和老子的思想。
我们今天谈国学,责任就在这:要在跨越2000多年帝王专制的情况下,阐释读书人所扭曲的一种国学。我今天谈国学绝对没有凑热闹的意思。我一辈子在学院里学习和教书,赶时潮绝对不是我的兴趣。如果很多人都可以做这个事,何必我来做。就同我以前学西方哲学的心态,如果我继续研究西方的哲学,只能跟在别人后面走。所以研究国学,我如果没有自己的见解绝不敢说话。我还有多少书没有念,永远念不完的,对我来说,我今天讲国学是有一种使命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