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寺是一座清真寺,清真寺,阿拉伯语称“麦斯吉德”,意为“叩拜之地”。
东大寺的正门口,那朱红的木栅栏门,牢牢地守护着一院的宁静,将闹市与僻壤,物质与信仰,甚至肉身与灵魂隔绝开来。在高大的台阶前,我迟疑不前。因为,我不是一个回民,更不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充其量只是一个形色匆匆的游人,一个内心喧嚣浮躁的俗客。我内心充斥着各种欲望,时常为此心躁意乱,为了微不足道的名枷利锁取舍不定,患得患失,甚至焦头烂额。我是不洁的,从肉身到灵魂,我不知道我的贸然到访,会不会打扰了这座清真寺的清净;或玷污了她的神圣。
然而,却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引导着我穿过栅栏门,跨上那一个个印满岁月沧桑的石头台阶。这时,我看到了那座雪白的石坊。她雕功如神,遍体生花。这石坊并不像常见的牌坊,庸俗地刻满妖魔鬼怪、猛兽飞禽的图案,而是淡雅疏朗。石坊的顶部,两朵祥云上头各自托举着一轮红日和一弯新月。这日月同辉的景象,显示着穆斯林们对主的坚定信仰。“穆斯林”的译意是“顺从真主的人”。这石坊上的日月也正印证了《古兰经》上的那句话:“即使给我左手太阳、右手月亮,也无法让我放弃宣传真理,无法换回我对主的一颗虔诚之心。”
有信仰,总是幸福的吧?面对信仰的神圣,信念的力量,不要说贫瘠的无神论者,即使庸碌的虚无主义者,鄙陋的凡夫俗子也不能无动于衷,也不能不心生敬仰、钦佩、甚至羡慕。一次次的斋戒,一次次的洗礼,一遍遍的诵经,祈祷。站在寺院的主体建筑——礼拜殿中,望着殿内那四十根合抱粗的朱红通天木柱,望着那绘有各种各样奇异花卉图案的天棚,我似乎听到铿锵有力的诵经声响起,声震屋宇。我仿佛看到千万人的硕大群体,在这大殿之中齐刷刷地面西直立,双手交置于脐下;随后两手齐举至耳旁,口中念念有声;念毕,鞠躬,以手捉膝,两眼直视脚尖,默念赞言。表情虔敬而肃穆,一遍又一遍……
从礼拜殿的左侧出来,进入第二进院落,往后走不远,便可以看到一个阁楼,这便是望月楼,这里是穆斯林在斋戒月登高望月的地方。心灵的田园,相对于现实的田园,更容易滋生杂草;为了刈除这些杂草,穆斯林便有了斋戒,有了洗礼。穆斯林的斋月是回历九月,“斋戒”在《古兰经》中的阿拉伯用语是“扫姆”,原意是坚忍和克制。因此,在斋戒的时候,不但停止了饮食,而且停止对任何人说话,克制情欲,从日出前开始直到日落后,进入全身心的静修状态。
离望月楼不远,便有一座水房,也叫做沐浴房。在斋戒之前,穆斯林免不了都要在这里进行洗礼。《古兰经》中说:“如果你们是不洁的,你们就当洗周身。”伊斯兰教规定一些时日必须沐浴,诸如饭依、礼拜、斋戒、朝勤、节日,尤其是男女性交、男子遗精、女子月经或分娩以后。也许天下没有哪个民族像穆斯林那样意识到自身的污秽与不洁。沐浴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洗掉身上的污秽,正如同寺中水房(沐浴房)上的四字匾额所写“浴身浴德”,比身上的污秽更加重要的,还要洗掉心头的魔障。穆斯林相信,真主在每个人心灵深处都造化有魔鬼,它会幻作人生各种美妙的陷阱,不失时机地来挑唆你,意图拉你坠入深渊。
也许是意识到了魔鬼的存在,穆斯林才会如此虔诚、执着地维护着自己那颗心的高贵和尊严,才不会亟亟于利益、官位、荣耀等一切诱惑,更不会为得到了这些而沾沾自喜。这是一颗大心,她懂得恻隐与同情,重天道,讲人道,施舍济贫,弃恶扬善,悲天悯人。这样的心,才不会一点点钙化,变成一块冰冷的石头。
但是,世间从来不缺愿意放出“魔鬼”的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他们祸害别人,也祸害自己。文革期间,东大寺里便涌进来一群年轻人,他们砸碎了石坊,敲断了门前的龙柱,仍然还嫌不够。某个时日,他们又听说这寺是龙首凤尾,寺尾的那两根汉白玉石柱,透雕着“凤穿牡丹花丛”,必定是四旧无疑。于是便操着铁锹、铁棍,兴冲冲前往了。幸得一个老阿訇提前知道消息,用石灰糊了凤柱上面的图案,外面裹上毛主席像,凤柱才得以保存下来。今天望着那巧夺天工,精美绝伦的镂凤石柱,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那些杀气腾腾要来砸毁凤柱的人,岂不是心中的魔鬼在作怪吗?同时,又是谁打开了那个潘多拉盒子呢?
而今,在绿树掩映中,东大寺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闹市红尘,显得有些寂寥,有些落寞。也许对于众多对物质财富极尽炫耀,对奢侈享受津津乐道的现代人来说,一辈子都不能理解这些穆斯林,都不愿走进这样的清真寺。他们不能理解,这些穆斯林为什么要虔诚到无论正在干着什么,一旦礼拜的时间到了,就会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到寺里去;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白发苍苍,年逾耄耋的回族老人,老得都已经无法承受身体跪拜的起伏了,还仍然会坐在凳子上,面向西方,默默地叩首,忏悔,祈祷……
等裹着伊斯兰风格头巾的漂亮女导游缓缓合上最后一丝大门,我跟着大家出了清真寺,悻悻地上了车,过了铁索桥。从车窗望过去,古运河这边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古运河那边是静静的寺院。我禁不住想,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他们用一生的时间打理着自己的灵魂;当然,这种行为对许多人看来,也许只不过是一种受难,但难道我们这些沾沾自喜的人,就比那些受难的人更加幸福吗?
真主啊,红尘之中,谁能引渡我到达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