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蕴涵得太深,压抑得太久,在一片古老的山川,你喷涌成林。
没有人知道你现身于何时,从古至今,人们只知道你古老而年轻,古老得无从考据,年轻得犹如初生。而且至今你仍以鼓胀的血脉,有力的心跳,横溢的激情,显示着你雄姿英发的年少。
你委身于这片泥土,但你的心地是那样的清澈而透明。你看似柔弱,实则坚韧超拔,威风凛然。你一路弹唱,不知疲倦地奔向远方。可是,古往今来,有谁读懂了你的心曲?
长久而深重的压迫,并没有使你屈服,反而促你蓄满了强大的力量,当冲破重压、喷薄而出的时候,如豹之狂跳,如虎之长啸,于是就有了力透大地的趵突泉,就有了气贯苍穹的黑虎泉;当冲出黑暗,迎着光明,你眨动着清澈而惊异的双眼,于是就有了妩媚动人的双睛泉;你看到了人间的温情与美好,也体察了百姓的饥馑和疾苦,于是你又牵来了珍珠泉、红石泉、淘米泉……于是,这片如林的泉群便呈现出变化多端、奥妙无穷的千姿百态。有的急不择路,如军旅之疾行;有的姗姗来迟,似闲庭之信步;有的欢快,像无忧少年在舞蹈;有的幽怨,犹深闺怨妇正呜咽。欢涌喷跳者,跃起如盆的蘑菇水花,观之使人心旌摇荡;散漫升腾者,如串串断线的珍珠,滚动在清澈之中,晶莹璀璨,令人目不暇接;或涌起团团细沙,翻滚跃动,如烟如雾,袅袅腾腾,给人以飘渺欲仙之感;或涤荡着五颜六色的石子,绘一幅水底的抽象画,叫人生出斑斓五彩的遐想;更有那透明的柔指,随意摆弄着翠绿翠绿的水草,如无数条绿色的绸带,随波摇荡,如织如绘……
你众多的泉流纵横交汇,相互灌输,可谓五步成溪,百步成河,最终流成了一个古老的水系,并且依据红石泉、珍珠泉、趵突泉、黑虎泉四大名泉,随手为它取好了名字:泗水。你为这个水系取名的依据,后来被唐代地理总志《元和郡县志》记录下来:“四泉俱导,因以得名。”于是,浩荡泗水从这里出发,迂回曲折,蜿蜒千里,一直流到瓜洲古渡,为的是去溶化、冲淡那漫溢于吴山的点点愁绪、缕缕忧伤吗?
你并不喜欢热闹,犹如一位隐士,清幽独处,躲避在这僻静的山野。正因为如此,你保持了天然的意趣,甘冽的风貌,奔突的力量,还有放荡不羁的野性。
可是,你躲避得了吗?
古老的东夷族人在泗水流域繁衍生息,他们肯定会从你这里瓢舀罐装,带去他们延续生命的琼浆玉液;古卞国的那位刺虎勇士,也许蘸着你清冽的泉水磨砺过他锋利的佩剑;孔子来到你的身边,站在陪尾山下,望着你奔腾不息的流淌,发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浩叹;到北魏时,郦道远追溯泗水源头,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来到这里,他惊异于你的壮美和清丽,留下了“海岱名川”的赞誉……
僧人来了,依傍于你的身旁,建起了寺庙,种植了白果。善男信女纷至沓来,伴着晨钟暮鼓、经声佛号,于香烟缭绕之中,他们捧起了清泠的泉水,洗去一路征尘,也洗涤着各自的灵魂。你与高僧大德一起,浇灌着茂盛的白果树,也给千年名刹带来盛极一时的香火。
后来,一代帝王前呼后拥地来了。康熙大帝不知道游历过多少名山大川,可是对于你,却是一见倾心,他真的被你迷住了,于是大兴土木,建起了华丽的行宫,在你的身边住了下来。再后来,乾隆皇帝南巡,又曾经九度驻跸在这里,一次次在你身边徜徉,感叹,流连忘返。两代帝王还不惜笔墨,写下了大量咏叹、赞美你的诗篇。可是你,却无动于衷,浑然不觉,没有受宠若惊,更没有一丝献媚之态,我行我素,甚至连一点表情的变化都没有。
你还引来了文人骚客。在这些人中间,也许不乏你的至交,甚至你的知音。每有知音相见,你就会激动不已,泪光盈盈。那是澄澈心灵的映照,那是真诚激情的交融。
还有些什么人曾经到过你的身边?你没怎么注意,也就不记得了。
俱往矣,曾经的繁华和喧嚣沉寂下来,有多少往事早已烟消云散,富丽堂皇的行宫以及行宫里的奢华排场也早就销声匿迹。唯有你,一如最初,汩汩突突,日夜奔流不息,永远焕发着勃勃生机,永远喷涌着长盛不衰的生命活力。
从始至终,你都生活在民间,因而你是自由、散漫而随意的。在你的溪流里,你喜欢有赤裸孩童泼水嬉戏,有农家女子洗菜淘米,也不厌烦鹅鸭列队欢游、牛羊引颈畅饮。但是,你最不能容忍的,是恶俗的玷污。还有,你不愿意遵循着一种强制的规矩活着,也不乐意按照僵化的秩序流淌。有时候,你从山脚下的石缝里冒出;有时候你倔强地拱开了坚硬的路面;有时候你又调皮地从农人的屋舍里探头出来,与屋舍的主人们打闹嬉戏一番。总之,你就这样由着性子,无拘无束,自由奔放于山川野地里。你不愿意被人用雕栏圈住,更不喜欢被人镶上晶亮的金边——我知道,那会使你非常痛苦。我还知道,你最不愿意失去的,便是你明澈的灵魂和不羁的野性……
这就是你吗,泉林?
是的,这就是你了,我故乡的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