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嫉恶如仇的青春里,曾经有着太多的感伤。是这些泉水,精心地洗涤了我的哀痛,如磐的郁结虽不能涣然冰释,心上却终于可以有了清透的呼吸。
那是个大雪之后的日子,厚重的雪一如深长的岁月,掩拥着晚唐的石拱卞桥。桥上的我,孤寂在寒冬里。孤寂着,却有一缕温暖,在胸腔里缭绕,因为桥下正流动着看缓实疾、从远古奔来却飘散着新鲜霭气的泗水之泉。它们包括八大泉群,散布在全县境内,其中“名泉七十二,大泉数十,小泉多如牛毛”(《泗水县志》)。
羽毛般的泉水,映着地上的树木和天上的云彩,从容地向前,好似鸟儿的滑翔。它们是怎样从泰山山脉与沂蒙山脉的重负之下,夺路而来的?当骄横的层峦叠嶂,将无边的黑暗与太沉的压迫,一古脑儿扔在这看似柔弱的身上时,它们有过窒息和窒息之前的绝望吗?
再长的黑暗也长不过对于光明的追索,再沉的压迫也压不住对于自由的渴念——没有屈服,甚至也没有呻吟,它们只将百般千般的曲折、坎轑,轧成路,成就出淑世的泉林。不慕奢华,也不阿皇家,只向着这僻陋的山野,向着山野间如自己一样困着苦着的百姓,向着千扇万扇的柴门,流淌着甘甜。筲里缸里,巷头垅间,任百姓灌溉,饮用,浣衣,洗浴,慷慨到忘了自己。虽然泗水之泉可列齐鲁诸泉之冠,它们却不卖弄,也不炫耀,不矜骄,只是平平常常地度着春夏秋冬、实实在在地过好每一个日子。不用咋咋唬唬的瀑布去作什么宣言,也不用抱团聚敛的湖泊显示其存在,只是沈静而又活泼地涌流着涌流着,从古至今。涌流着,细瘦的泗河、沂水也就渐渐地粗了壮了,汇入淮河长江,有了千里万里的浩荡之势;涌流着,缓滞的京杭大运河也就慢慢地深了畅了,有了人间贯通南北的大动脉;涌流间,涵养或丰或歉的年成,便有了大地的葱绿和田亩的金黄。
我们总好遥望万里之外,到人迹罕至的高原去寻找江河的源头。但是自从那个雪后的冬日,我亲炙了泗水之泉,便有了一个让自己视野解放的发现:我们的身边,身边的山野间,就有着江河之源。
从此,这片虚己惠世的泉林,就把我木讷愚鲁的心弦,铮铮地弹响了。二十年间,我那曾经干涸无趣的灵府,就有了泉水的淙淙,就有了饱满的喜乐。浮躁的时候,有它们在心上?趛不已,就会获得幽谷一样的宁静。当疲惫袭来,让它们从眼前漫过,清凉之意即刻便浸润全身。平和清宁的泉水,又是一面明镜,照见我的丑陋与尘垢。照见了,却不嫌弃,只是警策我,催促我,向善向上向美。城市里污染的环境,常让白昼成为一种难熬的时间。这时,有着悲悯情怀的泉水们,则会打湿我的梦境。梦境里,连星月都成了泉眼,洗沐一新的天空里,飘着炊烟,响着鸡鸣……
二十年过去了,当人性又在被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所挤压、所异化、扭曲得不成样子的时候,泗水之泉还好吗?
在一个暮春时节,已是两鬓染霜的我,又来到这些泉水的身旁。
是苦苦的思念催我来的。曾屡屡地劝说自己,相濡以沫,哪有相忘于江湖的通脱?但是到底忍不住,还是来了,迫不及待地对视着、问候着,就连磊磊的沧桑,也无法抑制我汩汩涌动的欣喜。还是丝绸一样的肌肤明丽在太阳里,还是家常却又不同流俗的吟唱坦白在天地间;古卞桥下,还是那股泉水汇成的清流,清流里摇曳着长长的水草的美发;只是泉群身旁的那棵千年银杏,已有新叶在半枯的枝干上簇新着。
白云苍狗,世态炎凉,只有这些泉水始终如一着。
润泽了百姓生活的泉水,也同时滋养着山野间人们的性灵,让饱尝生之艰辛的人性,萌孕起泉水般的柔韧、清和、灵动,和荣辱不惊、我自流之的非凡气度。有活泛温润的泉水,冲洗着身上心上的尘埃,一个清清爽爽的自我,便参差起感恩的绿枝。
是上天拣选了这些泉水,还是泉水拣选了我们?有厚爱,也是缘分。
康熙来了,“停骖弭节,瞻眺久之,恍乎如有所得”爱心觉罗·玄烨《泉林记》)得到了什么?是泉水在教导他,让他明白天地无终穷,泉流无终穷,而个人的生命和一家的王朝,却是绝对无法万寿无疆的。面对泉水,帝王的康熙,也可以短暂地回归于常人的玄烨,并让常人的玄烨短暂的回归于自然。他的到来,虽然不能增加泗水之泉的分毫荣耀——来与不来,泉水们都照样从地心走来,流向远方——却是这个帝王的幸运,让其有了刹那间平常人的心性和回归自然的欣悦。
而对于困顿却贵骨气、旷放而又细腻的文人,这些泉水则有着别样的善意,犹如酒,点滴入怀,慰恤着、疗治着心上的伤怆。是泗水之泉,让命运如“转蓬”的李白,徜徉于齐鲁大地,有了居家的温馨。那个“天涯沦落”的白居易,正是从泗水之泉,体贴到了女性的至柔心肠,才生起着长长的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口……”还是这些泉水,甚至可以让朱熹老夫子少有生趣的理学家的头脑里,也有了“万紫千红”的春之气象。
无疑,这些泉水更会记起一个叫孔子的人,因为当年的孔子,就是以这些泉水为邻为朋为师。不少人在担心,泗水之泉离孔子的曲阜太近,孔子的光焰,会不会抹杀或者遮蔽了泗水之泉的名头。其实这种担心是多余的,那个充满人味、一身布衣的孔子,是借了这些泉水的光的。生时的孔子,会常常来到这些泉水身边,聆听它们的妙响。那句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千古浩叹,就是从这些涌流不息的泉水领悟到的。这不仅是对于时间与生命一去不还的叹惋,更是从这些泉水见识到一种不息不止的向上精神和卸却羁绊的辽远与旷达。于是,这个起于平民的知识分子,便从他视为知音的泉水,学到了 “温、良、恭、俭、让”的品质,并最终达到了 “立人”、 “爱人”的境界。当然,这位乐山乐水的仁者智者,又会以他泽被苍生的思想,诠释泉水,令它们越发地影响历史、深入人心。
但是从根本上说,这些泉水们最大的知己,当然还是那些如泉水一样曾经承受着黑暗与压迫、又如泉水一样生生不息的百姓了。天地有情,江山不老,就是因为有着常流常新的泉水和生生不息的百姓。
再过二十年 (如果还能够的话),我当是白发苍苍了吧?但是只要把百姓放在心上,再像孔子那样以这些泉水为邻为朋为师,让泗水之泉叮咚于人生的山野间,生命当是会青春常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