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之南,无名山谷。
洙泗源头,其中一部分,应该在这里了。
有安山寺的无上庄严,在苍茫山谷漂浮荡漾,犹如唐代建寺时的虚幻,守护倦卧于寺门前的半塘清水。水有灵性,从寺里寺外流向谷底,注满拦坝的石塘。安山溪水能够走出很远,最终流经烟波浩淼的微山湖,给我一瓢之饮。
寺院不愿意走,自唐代建寺以来,就放不下两棵树。树是地道的本土特色,是颇有夫妻之相的两棵银杏,均数围粗,一棵有一千七百多岁,一棵逾五百余年,老夫少妻,看似未曾牵手,可地下根蔓缠绕,共饮一脉泉水。树的身上,缠绕着祈福的人们抛上的红色锦带,系带上写有诸多美好祝愿,看来山水有情,老树亦有灵性。我不抬头看树,只低头凝视细若鸡肠的小溪,是怎样蜿蜒着,掠夺地面上的阳光,直至伸向寺墙之外。恍惚之间,我觉得似曾来过,却记不得何时从杏黄墙壁前走过。佛号,依次逐字书写在墙上,是僧众发愿呵护树,礼敬树,所以筑起寺院裹围着它,好像这些重檐厚壁的殿堂,不是给佛的,是给树的。树享受天堂人间的烟火,究竟走不出来了,它没有泉水自由,没有小溪自由,泉水穿山涌出,它不固守于山的束缚,不会独自困在寺里,更不为名声所累。泉与溪不需要人的供奉,也就无怪乎到访的客人,首先将他们的目光,聚集到对面山门耸立的银杏树上。
从泉眼流出的水形成小溪,无数小溪汇流成塘。我听出小溪流动的美妙韵律,拌和金秋季节涂抹的斑驳颜色,荡然于寂静安逸的山坡上。从寺里出来,沿着石阶向山上走去,跌跌撞撞的溪水,在山涧里弄出很多幻影。一只鸟行将老死,它连站立枝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它仍然试图振起翅膀,飞到梵音缭绕的寺庙里,可是终究掉落到溪水里了,再也没能飞翔。还有枝头的板栗和红果,它们掉落的方向,是沿着山坡向上走,那儿有鸟的巢穴,都被它们搜集起来了,成为度过寒冬的好食粮。果实成熟后的颜色,与小溪不是没有关系。山上也有刮风下雨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被鸟叼走的果实,跟着流进小溪里,过不多久,或许能在微山湖上,感受到它们特殊的果香气味。还有树,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现在数都数不过来,它根朽干空,突然就倒下了,躺在瘦弱的小溪身边。它当然无法游到数百里外的湖泊里,小溪成为它的伙伴,冲刷着它曾经饱受风霜的身躯,让它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我认得这里的山神,它肯定沿着小溪到过微山湖畔,在诗意栖居的湖泊做过客。它告诉了我很多小溪的秘密,可放眼望去,神秘的小溪,还随着叠起的山峦游走,没有尽头。我想这条小溪,是遗落在泉林众泉之外的又一个泗河源头,只是源头走得更高,俯视着在山林里穿梭的我。小溪伴在我的身边,清凉的溪水轻吻草丛,它的头上,错杂繁乱的树木涂抹着灿烂的碎光,遮掩住小溪的流向,不让鸟们知道它去了哪里。偶尔有鸟的啼鸣,在台阶不能到达的去处,婉转着,百媚着,在此后死寂般的静谧中,沐浴我沾满红尘的灵魂。我听到有砰然落地的声音,一路响着,跟着溪流坠落到山涧里。接着,就感受到了久违的安逸,倦懒的阳光开始附身裹体,轻灵的歌唱声再次响起,贯穿我的脑海和神经。这就是难得再有的清静本然了,这就是佛的境界了。
我从微山湖畔溯流而上,不是到寺庙访僧参禅问道,也不是登高望远,寻访和感受圣人“登东山而小鲁”的心境,我来安山看溪,在感觉虚幻的自然镜像中,休憩累乏的身心和灵魂。隐在石隙树旁潺潺流水的山溪,或许从两棵银杏树栽种时起,就开始等待我,知道我今天要来这个山谷,做一日禅。我与安山溪结缘,大概从喝掺有安山溪水的微山湖水开始,它的问候,我聆听到了。
安山寺享受溪水带来的充盈之气,它面前人工截流的水坝内,除了半塘溪水,还有岸上的老柳嫩枝和错叠的山影,给这条山谷留下灵动美妙的音符。我走的时候,在山庄客房内专门装了一瓶水,最后还是遗落在与寺庙隔塘相望的桥墩上。寺还惦记着我,让我有此一劫,如同西天取经者,不能这么容易得到。我看到原本坎坷不平的谷底,已经被平整的公路替代,黑黝黝的,伸向更远的丘陵。那曾终年流水的地方,还有无以计数的卵石,坦露在公路边缘,如同大山撕开的身体,等待着清流潆绕和浸润气象的归来。我知道,它经历过无数次溪水的泛滥与冲刷,只是现在同我一样,安静地享受着明媚的阳光,不能把安山溪水占为己有。
它将这瓶水留下,给我的再来,一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