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雪在翻飞吗?
孔子望着窗外混沌的世界,有一缕留恋的火苗在胸中窜起着。
他最是难舍自己的学生。
一个一个,三千个学生就在这雪的翻飞中挨个从自己的面前走过。
多想让他们停留一下,好再摸摸他们的脸他们的头他们的手。就是闭上眼,光凭手,也能摸出是颜回还是子贡。多想为他们掸去身上的雪,再为他们端上一碗开水,让他们捧着慢慢地喝,既暖手又暖身还暖心。但是得提前交待那个性急的子路,水烫,要慢慢地喝。不然,肯定会烫着他。多想听听他们读书的声音,那是比天簌、比韶乐都要美妙百倍的音乐啊,那是可以忘生忘死的声音啊!不管是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还是汗流浃背的三伏酷暑,一旦学习起来,大家总会忘掉了寒暑,出神入化于精神的妙境里。更想再与学生们来一番越磨越深、越磋越透的辩论,哪怕受更多的抢白、更多的质疑。那是心灵与心灵的碰撞,有照亮灵魂的火焰燃烧不息。颜回走过来了,我得告诉他,还是要好好保养一下身子。这不是樊须(即樊迟,姓樊名须字子迟,亦名迟)吗?不要走得这样匆忙吧,是不是还对于我骂你的“小人哉,樊须也”有所不满?那次你问种庄稼和种菜的事,我确实是不懂,当时也有些躁,话是说过头了。我现在想起来,学会种田与种菜有什么不好呢?我不是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话吗?老师也有不知的事情,你问得好,你不想再问问别的什么吗?问吧,问吧,老师真想听你的提问呢!
可是,谁也没有停留,还是一个一个的,从孔子的面前走过,向前走去。
但是,在这雪落中华的时刻,无限留恋的孔子,从学生那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听到了一个嘹亮的声音,在雪野中回响:仁者爱人,仁者爱人。老师笑了,这是樊迟的声音啊。老师继而哭了,笑着哭了,因为他听到了这整支队伍共同发出的生命的大和唱:仁者爱人,仁者爱人。
“德不孤,必有邻”(《论语·里仁》),有道德的君子从此再也不会孤单了,这一列学子的队伍,还会无限地延长、延长,壮大、壮大。
一种莫大的欢乐与幸福,就这样充盈于孔子苍茫的胸际。
不远的将来,又有一个叫孟子的君子大儒,还在感叹着孔子当年的欢乐与幸福。他告诉世人:“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一乐也,而王天下不与焉。”这种欢乐与幸福,给个皇帝也不换!岂止不换,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欢乐与幸福。
雪下着。孔子笑着哭了。
没有一点寒冷。
孔子真切地听见了雪花的脚步,那是尧的脚步舜的脚步禹的脚步周公的脚步吧?“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论语·学而》)知音的接踵而至,真是让孔子喜出望外了。
携手间,已经在飞了。
轻灵的魂魄,也如这纷扬的雪花,翔舞在天地之间。是飞舞在泰山的峰巅间吗?只有醒目的松柏,在这银白的世界里吐着勃郁的绿色。这当是泰山上的君子了,“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也”(《论语·子罕》)。
齐鲁莽莽,世界茫茫,壁立万仞的泰山也如这轻灵雪花,在宇宙间飞翔。
从来没有过的解放,从来也没有过的自由,就这样弥漫在孔子的生命间。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音符,共同组成了无边无际、无上无下的和鸣。这是天上的音乐吗,可分明又是在人间,而自己的每个细胞,也都成这个和鸣中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
一种大安详、大欢乐降临了。
是寒冷的锐利刺痛了孔子?他从梦中醒来。
已经无力翻身了,他看到有银色的东西正侵入在床头上。是雪吗?他艰难地微微侧过脸去。一种喜悦一下子就亮起在这深夜里:雪霁了,这是月亮的吻痕。
孔子没有担心,也没有疑惑。雪花,泰山,知音,他们存在过,就不会丢失。或者,这眼前的月光,就是梦中的雪花变的?
全身也许就只剩下心口窝处还有一点温热,他清醒地意识到死亡的来临。一辈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的孔子,就要直面死神了。
平静如水的孔子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要用这心口窝处仅有的一点温热,去温暖那个被人误解的死神。
它是多么美好的一个精灵啊!是它给人以最终的休息与解脱,也是它给人以最终的平等与自由。这种自由,是自由得连躯壳都抛弃了的。
死亡也是这样的美丽。可以是一片树叶飘扬着从树上降下,也可以是一颗星辰燃烧着从天空陨落。可以是山溪渗入于渴念的田野,也可以是黄河跳下万丈的壶口。但是它们,都带着生命的光芒,升华于安详而又欢乐的至境。
寒冷又在慢慢地离去,那颗臻于圆融的灵魂,轻柔得如天鹅的羽毛,飘逸着似天上的白云。
就这样,灵魂飞扬在漫天的月光里。
那就是自己常常驻足的泗水吧?它正在月光里粼粼着玉的光泽。是的,泗水在等着孔子,等得好久了。你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泗水笑了,无言地说着:我从来的地方来,我到去的地方去。孔子笑了,一河的月光泛着澄明也在笑呢。忍不住,孔子掬起一捧河水,啧啧地饮下。啊,连肺腑也被月光照彻了。
天与地,月与河,人与世界,植物与动物,灵与肉,生与死,过去与未来,全都处于一种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和谐中。只是这种和谐不是静止,而是一切的生命都因为大自在大解放而处在欣欣向荣之中。
不是吗?瞧这条泗水,它不是日夜不息地在流吗?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时间,不是都如这泗水一样在日夜不息、一去不回地流淌向前的吗?
死亡也是一种流淌啊。
随心所欲、自在安详已经好久了。但是今夜,生命却新生出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欢乐与美妙。
好吧,那我就走了。
公元前四七九年(鲁哀公十六年)夏历二月十一日,七十三岁的孔子死了。
孔子死了吗?他的生命正化作一条船,载着满船的明月,与泗水一起,正驶向烟波渺沔的远方。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选摘于《山东文学》2009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