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研究竹简《五行》时注意到,竹简的内容不仅与以后的孟子存在联系,对以后的荀子也产生影响,这说明子思以后儒学的分化实际是双向的,而不是单向的,将郭店儒简定位为“孔子与孟荀之间”可能更合适。
我常想,在今日这种“恶劣”的学术环境下,能否出现学术大师、出现学术名著?实在是一件值得让人怀疑的事情。也许,在今日选择自我放逐,明日才会被历史所记住。
十年前的1998年,郭店竹简正式公布,立即引起了国内、国际学术界的极大关注,掀起了一股研究的热潮,此后出版的先秦思想史著作,如果没有利用郭店竹简及随后公布的上海博物馆藏竹简,便会被视为“过时”,不具有学术研究的前沿性。正好在这一年,我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
2006年,我申请去哈佛燕京学社做访问学者,
2007年6月,我结束了在美国的访问回到了北京,这时我的工作单位已转到了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承担起一定的教学任务。但我对思孟学派研究仍感意犹未尽,教学工作之余,仍将主要精力用在课题中,又陆续写了几篇这方面的论文,至此我的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研究才算告一段落,这时时间已到了2008年,距我来北京已有十年之久。
回想这并不短暂的十年,深感学术探索的艰辛与不易。郭店竹简研究是个跨学科的综合研究领域,涉及到古文字学、文献学及哲学、思想史等多个学科,学术界一般按研究的先后顺序分别将其称为第一序(古文字学)、第二序(文献学)和第三序(哲学、思想史),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第二序和第三序,尤其是第三序上。所以吸收、借鉴古文字学者的成果是十分必要的,但文字的释读又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同一个字往往一开始有不同的释读意见,而一字之差又影响到文义的理解。这样的事例笔者在研究中碰到过很多次。
我的专业是中国思想史,研究思想史、哲学史的学者一般多侧重于义理的阐发、分析,而不太注重文献本身的研究,我以前也不能例外。但在接触到竹简研究后,才认识到文献的重要性。通过相关的传世文献,不仅可使晦涩难懂的竹简文字一下变得豁然开朗,同时,出土文献也可以帮助我们解决传世文献的真伪及成书年代等问题,这就是学界津津乐道的“二重证据法”,所以要想研究出土文献没有扎实的文献功底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我来社科院历史所后,对文献研究特别留意,专门下了一些功夫,在做博士后期间,我写了四十万字的《中国先秦学术思想史编年》(与
不过在研究中感到最为艰难、也最耗费心力的还是哲学义理方面的探讨。对于郭店儒简,学术界一般将其定位为“孔孟之间”,认为是填补了孔子之后孟子之前思想史的空白,但也有一些学者认为竹简的内容更接近荀子,而不是孟子,主张将其定位为“孔荀之间”。我在研究竹简《五行》时注意到,竹简的内容不仅与以后的孟子存在联系,对以后的荀子也产生影响,这说明子思以后儒学的分化实际是双向的,而不是单向的,将郭店儒简定位为“孔子与孟荀之间”可能更合适。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我先后发表多篇论文,对早期儒学的心性论、天人关系、仁内义外、仁与孝的关系、政治理念还有孟子性善论、慎独等问题做了集中探讨,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与看法。这些观点在学术界曾产生了一定影响,有些还被学者经常引用,不过由于一些论文的写作时间较早,特别是在这十年的探索、研究中,我的学力和认识也有了提高,现在看来其中的一些观点已有调整的必要了。例如,我于2000年发表的《郭店竹简与〈中庸〉公案》一文,曾推测今本《中庸》可能编订于荀子之手,现在看来证据不足,必须要放弃了,这件事给我的教训是:一份材料说一份话,在材料不足的情况下,切不可作过多的推论与猜测。我写的《孔子论“仁”》一文,曾在“青年儒学论坛”上宣读过,遭到几位朋友的激烈批评,这使我不得不对自己的思路重新反省。大约半年之后,我又写出了《郭店竹简“(身心)”字与孔子仁学》,对于这一稿,陈明兄首先表示肯定——而在“青年儒学论坛”上,他对我的批评最为激烈。
我的思孟学派研究,受到了多位前辈学者的关心和帮助,这是我最为幸运也最为自豪的事情。在前辈学者中,
2002年在清华大学举办的“新出楚简与儒学思想”国际学术会议上,我提交并宣读了《竹简〈性自命出〉与孟子“天下之言性”章》一文,利用郭店竹简中“交性者,故也”等材料,讨论《孟子》中“天下之言性者,故而已亦”这段难解的文字,结果引起激烈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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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广辉、刘笑敢、陈来
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回想当年踏入大学之门时,老师给我们讲“十年磨一剑”、“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的为学之理,当时颇感意外,不以为然,至今才知此言不虚。古人论学亦有“凿井及泉”之说,意为在某一点集中用力,方可由此及彼,豁然贯通,对此现在我也深有体会。博士后研究期间,我没有像以前写博士论文那样,先列一个提纲,确定一个大概的思路,便一马平川地写下去,而是突出了具体的问题,以问题为突破口。我最早完成的两篇思孟学派的论文是关于《中庸》和孟子“四端说”的,由于下了一些功夫,文章写完后,眼前的视野一下开了,一连串的问题冒了出来,常常是一篇文章写完后,又马上引出下一篇,这些年来就这样一直写了下来。文章完成、发表的越多,外界的期待和压力也就越多,外出开会,常有朋友问:你的思孟学派研究什么时候完成啊?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的大作?每当这时我就在内心催促自己:要快!要快!然而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年虽然我也曾浮躁过,迫不及待过,但总算坚持下来了,终于没有自乱阵脚!因为我深知学术研究就是在追求真理,我不能在没有发现真理时自欺欺人,更不能去欺骗读者。由于一段时间我发表论文较多,一时有“快手”之称,其实只有自己知道每一文写作中的搜肠刮肚,千回百转,有些文章从酝酿到完成要经过数年之久,有些文章完成后,很快又不满意,又对其修订、删改……我知道自己的做法不明智也不聪明,会给自己带来诸多麻烦,试看今日中国各大高校对科研指标化、数据化的管理方式,一篇论文的学术质量倒在其次,关键要看它发表在什么刊物上;一位学者的晋级升等,也取决于其论文、著作的数量多少,结果就是鼓励大家多干快上,什么大课题、大项目,一两年就可以匆匆上马,匆匆结项。可以肯定,这种管理方式的不良后果将会在不远的将来充分暴露出来。我常想,在今日这种“恶劣”的学术环境下,能否出现学术大师、出现学术名著?实在是一件值得让人怀疑的事情。也许,在今日选择自我放逐,明日才会被历史所记住。
《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梁涛著,54万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