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看李国文先生的《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今日再次翻阅，随手一篇，《李太白之死》，有几段写得很是漂亮：
姑且相信有上帝这一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把人造成如此充满矛盾的一个载体，而人之中的诗人，尤甚。设若矛盾在平常人身上，计数为一，那么，在诗人身上必然发酵为一百。同样一件事，你痛苦，他就痛苦欲绝；你快乐，他就快乐倒极点，到狂。诗人与别人不同之处，无论痛苦，还是快乐，来得快，去得也快。于是，诗人像一只玻璃杯，总是处于矛盾得大膨胀和大收缩的状态下，很容易碎裂。
这不仅仅是李白，世界上有几个甘于寂寞，当真去归隐的文人那？唐代，有许多在长安捞不到官做的文人，假门假势地要去隐遁，可又不肯走得太远，就到离长安不远的终南山当隐士。隔三差五，假借回城打油买醋，背几箱方便面在山里吃的理由，屁颠屁颠地又溜进来青绮门，窥探都城动静。
真为我们的想不开的诗人痛苦。老先生啊，文学史记住的是你的诗，至于你的官衔，你的功名，那是一笔带过的东西，即使写在悼词里，光荣、伟大、正确、英明、雄伟、辽阔，一直到呜呼上飨，全写了，又如何？念完以后也就完了，没有一个人会听进耳朵里去。但是，人们却能记住你的诗。
于是想起几年前写过的一篇关于李白之诗与酒的文章。应该是2002年8月14日，高三已经上课了。直接进入语文课本第五册的诗词单元，《将进酒》。下课时分，沈校长布置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作业，记得是用白粉笔写在黑板的右手边，还划了一个圈，很潦草的“李”字，很多同学都没看明白。
晚上做完作业，10点来钟，闲着没事，懒于埋头做数学和英语习题，便摆出一副很专业的样子，捧着周老师送来的一套《唐诗集注》，开始追寻青莲居士的脚步。现在看来有很多疏漏的地方，于是特地写下这个修订版。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这二十八个字就是立于盛唐雄风之上，古国文明之巅的“万世谪仙”的缩影，也是金樽清酒之中放纵凤歌若梦的“一代酒圣”的画像，他便是李白。
有种说法：“爱茶的可以做隐仕，好酒的方能做侠客。”古时之侠，游历四海之内，结交天下贤才，自由、仗义又达观。再看李白，“少任侠，手刃数人”，“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直至古稀，依然有“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壮歌；且他又嗜酒如命，志不拘检，率皆纵逸，一身豪情；难能可贵而值得称道的是太白读书吟诗，遍观百家，好神仙，喜名川，更是“三代以来，《风》、《骚》之后，弛驱屈、宋，鞭挞杨、马”的独步一人。千年以后，且让我们这些后辈子孙沿着他亦轻搂亦悲忿，亦潇洒亦苍凉的足迹叩访前世诗仙所踏过的山水，凝留的诗情。
那个从铁杵磨成针的传说中走出来的少年俊才，“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大约十八岁时，隐居大匡山读书，学习纵横之术；二十岁游成都，二十三岁游峨眉山，下得山来，踩上一架竹筏，诗句和江水一样奔泻而出：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于是就这样在二十五岁的头上，年青的李白东出夔门，“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迎过他朝辞白帝的轻舟，便进了清荣峻茂、林寒涧肃的大三峡，这时他斟上一盏酒，临风高唱：“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渌酒生微波。”这一叶扁舟，行过神女峰，已是月圆露白，苍苍微翠、悠悠松风之中，月明夜寂人亦静。太白收敛豪气，借着几许醉意，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为这淡雅之境挥上一笔天外奇想。
尔后，李白游洞庭，登衡山，又过襄阳、庐山、金陵、扬州，抵达安陆，与故宰相许圉师的孙女结婚，从此“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其间西入长安，却看到官场的黑暗，大失所望，在帝都二三月的时节，“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意气人所仰，冶游方及时。”我们的诗人喝得醉醺醺的，步子也不稳了，摇摇晃晃地，还不忘朝路边那些赤鸡白狗们打几个酒嗝，嗤之以鼻，还不忘找支秃毛笔，蘸着混有几许酒味的墨水写上几句“青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之后北游太原，从 梁、宋而洛阳、襄阳，三十五岁时，迁居山东任城，隐栖徂徕山。这一路干谒与漫游的途中，李白左一杯，右一杯，上一句，下一句，他痴痴傻傻地喝着、写着，喝着、笑着，直至酩酊大醉，连洞庭的白浪、庐山的烟云、金陵的酒肆，长安的繁华都醉进了梦，化成了诗。
虽然人在江湖，但还是止不住心存魏阙，早就说了“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应未晚。”天宝元年，李白应诏入京，供奉翰林，意气风发的他认为今后能大展鸿鹄之志了。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这想必是李白一辈子最得意的时候，置身金銮殿，出入翰林中。李国文先生的文章里这样写道：我们能够想象诗人当时那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幸而他一向佯狂惯了，要是这幸运落在《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头上，怕到不了长安，就笑疯了。
然而权奸当道，言路壅塞，李白自然看不惯，饮酒长啸“玉女起风雨”，暗怨贵妃去国，这如风雨凭陵，惊起四座，愤慨不平之余，以酒度日，长醉不醒，皇帝派下任务了，要写几首香艳的小曲哄大唐贵妃的开心，李白不敢不买帐，但是要杨国忠为他捧砚，高力士替他脱靴……于是三年不到，一纸“赐金放还”，诗人再次告别长安城。
还是李国文先生说的：本来以为从此进入决策中枢，一显才智。可在帝王眼里，供奉翰林与华清池的笑太监一样，一个搓背擦澡，一个即席赋诗，同是侍侯人的差使。也许，他未必真心想走，说不定一步一回头，盼着宫中传旨让他打道回朝，与圣上热烈拥抱呢！我们这位大诗人，在兴庆宫外，左等不来，右等不到，只好撅着嘴，骑着驴，出春明门，东下洛阳，去看杜甫了。
一路上，太白“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回顾心茫然！”，叹“行路难，行路难！”，问“多歧路，今安在？”高楼、豪宴，一场酣醉之后，李白踏上了去嵩山的旅途，遇见好友，知己相契，畅谈、饮酒、赋诗，一饮三百杯，一曲《将进酒》。接着，来到宣州，登上谢朓楼，俯视宛溪水，烦忧袭上心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仍是那一叶扁舟，李白来到洛阳，相识了杜工部，两人同游梁宋、齐鲁，结下深情厚谊，两位文坛最显赫的大家用酒相邀，用诗互通：“飞蓬参自远，且尽手中杯。”在那里又遇上了高适，怀古登临，纵酒射猎。别了杜甫，太白又复游江淮、吴越，辗转河北、梁宋，当然不出三件事，会友、喝酒、作诗。
公元755年，李唐王朝的盛世光景再也维持不下去，安史之乱爆发。李白入永王璘府，后王璘兵败，被捕入浔阳狱，飞流夜郞，中途遇赦放还，重过白帝城，一日下江陵，后漂泊于武昌，岳阳，豫章等地。上元二年，李白以六十一岁的高龄前往从军，留得六首《塞下曲》，后病还，卒终。这是《新唐书》的说法，相对于这个，我更喜欢《旧唐书》的上的记述：“永王谋乱，兵败，白坐长流夜郎，后遇赦得还，竟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
那一晚，李白大醉，回到客栈二楼角落的房间里，点一盏油灯，在书案上斜斜地写下一首《临路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手有些抖，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字有些散架。把笔搁下，看外面的月色不错，反正也睡不着，出去溜溜吧，顺便还能再喝上几盅。叫了个艄公，上了船，一把吱吱呀呀的木凳，坐在船头，和舟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心里想着“此江若变作春酒，垒麹便筑糟丘台”。江心的月影是如此明亮……等等，那不是天上宫阙吗？桂殿蟾宫，伸手可及，没错，还有股子吴酒香呢。没有多想，便纵身一跃，年纪大了，身子骨远不如年轻时候了，这一跳样子有些狼狈，跌跌撞撞地，将这一仙境揽入怀中……
李白一生几乎行遍中国，写了大量不屑于雕章琢句，不劳于镂心刻骨，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的诗篇。而伴随这一切漫衍的便是相邀明月，对影三人的酒了。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春天喝“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夏天喝“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秋天喝“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冬天喝“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
太白一生漂游，走过江南清丽地，看过大漠孤烟真，也写下了一个央央大国文化的繁盛，传下了一段中华文化的瑰丽。一趟远行，追随李白，追寻李白，找到了他的侠骨雄心，找到了他的酒意诗情。最后再来听一位余姓诗人寻觅李白的感应：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而今，果然你失了踪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母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囚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未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笑，向西哭
长安都早已陷落
这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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