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湖畔寻找历史的遗韵,看到人类保留原初状态的文化载体,都具有散淡的心情。
淤泥覆盖在田野上,庄稼按照节气生长和死亡,它们将自己的种籽奉献给人类,是大地赐给我们的食粮。湖水给淤泥供养,淤泥给种子供养,种子给人们供养,人们再孕育和供养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传统文化。我们感激黄河泛滥带来的淤泥黄土,这些上帝用于制造人类的材料,同样滋养着我们的肋骨。如果没有淤泥黄土,现在,我们还真得不知道指望谁。
我们很多人对田野上的泥巴视而不见,不是看不到,而是像我母亲说过的,不喜待见到。为什么不喜待见,或许是多数人审美疲劳的缘故。亲近土地,却对土地的依赖,没有表现出来过多的流连,或者无所适从的乡村彷徨。乡村的所有生殖系统,虽然各自有着不同的载体,但是终归依赖于泥土的寄托和滋养,生殖的根在泥层里不断延伸,它们与同类肆无忌惮地做爱,与异类疯狂地杂交,繁育出无以计数的陌生后代,却要土地保持贞洁的身体,用饱满的乳汁喂养它们。所有的植物落地才能生根,才能坚实地站在漫无边际的原野上,沐风露雨,逐渐浸润出大地的诗情画意,它们就是美丽风景的制造者。而对于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动物,却是大地风景的终结者,这是人类无以选择的生的根基,也是人类仰叹于天的死的埋场,无论如何跑不出土地的纠葛与牵扯。所以,它草色的青涩味道,混和着湖水的味道和种子的味道,最容易使远道归来的游子身心皆醉。
这容易让人醉心的,就是深厚的历史文化和悠远的民族传统;这容易让人醉身的,就是终身精神依守的故乡土壤。
人类与土地的神性交乳,改变不了土地的散淡情调。人类像个调皮的孩童,在土地上倒弄折腾,贪婪地向土地盘剥索取,试图改变这个无所不欲的世界。即使如此,善良的土地依然散淡地看着我们,看着吸附在身体上的状若蚁群的人,为了物质的利欲,我们扒土地的皮,抽土地的筋,喝土地的血,啖土地的肉,将原本属于大自然的秀美,作弄成这个样子。我们是大地宠坏了的孩子,早晚要承受大地的惩罚。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独特的土壤,它们或贫瘠,或肥沃,具有骨头的鲜明特征。没有对土地的眷恋,我们就不会将脚下的大地,作为散发着青铜般光芒的骨头,让人们分享。人在这个时候,同忠诚的狗没有什么区别。这不是比喻之误,也不是自娱其身,在土地面前,我们就是一条忠诚的狗,趴在它的身上,嗅着它的气息,陶醉在对大自然的畅想之中。
我们每天都要体会这容易取得的泥巴味道,我们现在的嗅觉退化的差不多了。
当然,在壮阔的大地之上,还深埋有等待我们挖掘的其他骨头,它们在大自然的风雨历程中,依然保留着湖畔独特的地域性,这个沿着村庄边缘行走可以找到的地区差异,在装饰大地之美的人类活动中,例如淳朴民风民俗中体现出来。湖畔乡村人家的婚丧嫁娶,渔樵农耕人家的待人接物和沿湖小镇的物阜风情,都带有湖区文化的精神质素,这些都是我们赖以寄托精神的骨头,也是我们供奉于大脑深处的缕缕乡思。没有这样的骨头,我们还要在困惑之中,感受虚无的等待和对末来的渺茫,无法找到人类精神的来龙去脉。
我在乡村进行田野考察时看到,所有的骨头都具有散淡的品质。它们谦和地看着面前的人们,遑论好人坏人,仍然摊开双手,接纳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在人们的品头论足下,犹自享受着天地精华。在我们的眼里,作为人类灵魂视野下的历史遗存,骨头有着不可比拟的大视野,大佛性和大根本。在大视野面前,我们仅能看到自己的脚下,而土地观复自我,你能不说它是大?在大佛性面前,我们还在折腾着,犹如陶醉在某个神怪故事里的角色,堕落沉沦而陷入不能自拔之地。土地却有着坦荡的胸怀,它悲悯人生,岂无佛性可言?在大根本面前,我们还找不到自己的来路,也看不到自己的末来。而土地不必在苦难中探索自己的人生,它过去活着,或者现在即将死了。
如果它还活着,我们依赖的根本,就是上帝。如果它死了,我们伴随着它共同消亡。所以,我们才将它称之为:大地。大地之大,是谓至大者也。
但是,不要以为所有的骨头,都是大地的影子。很多骨头有着自己的性格,散淡就是它们的性格,可在过去,它们作为骨头的雏形时,是有棱角的。我们能够在村庄里、田野上找得到上述答案。你到湖畔搜寻骨头,它们至今还不为人关注,这值得留存久远的人文的、历史的、民族的、地域的、民俗的骨头,有它的地域性特质,外地民俗和习惯到了这里,就会水土不服。在当地人的眼里,外来文化的侵袭同外来物种的输入差不多,外地的东西再好,也根本不能与乡土气息浓郁的当地特产相媲美。用来流传骨头和血液的村庄上空弥漫的,是湖泊里的水雾,它的文化和湖陵有关,它的文明的发源,来自于湖畔肥沃的淤泥土壤。它没有机会在西风瘦马之中,体会历史的色彩变幻,也没有在朝代权力的频繁更迭之中,体会遥远故城的官场交易习惯。它可能经受过更多的苦难,而这苦难,更将地域化的情愫埋葬在心底。民间风俗易于醉人,它不适于变改,而适于从容。
在湖畔随心所欲地行走,可以体会到草莽湖泽的散淡,是大自然不可或缺的情调。荡漾在绿色夏风中的土地,以及那些被称之为骨头的东西,现在被植物遮住了身形,它们是不争的。人的眼睛看到的有形或者无形的骨头,放射出独有的光线,它的原初状态,虽然都有自己的棱角,有的曾经锋芒毕露,但是在岁月的琢磨下,这些棱角都被打磨光滑了。骨头捍天动地的脾气,消沉在夕阳的美丽光晕中,我们看不到夕阳的悲苦和快乐。大地上散发着骨头的磷光,如同星辰放射出无限的光辉,在苍茫天穹下从容和淡定。
从大自然中,我们才能提炼出,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