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自己的几篇习作中,屡次提到儿时的那方池塘。的确,它在我生命中是个极其重要的所在,其作用相当于鲁迅先生小时候的百草园。如果没有它,难以想象,在那个物质和精神条件都极其贫乏的年代,我的童年时代将会何等孤独与苍白。
如果时光回溯二十年,在这样的严冬里,我肯定不在家,肯定蹲在荷塘边默默地看那一方冬荷。冬日的荷是生在冰雪之中的,寒冰压不住它,它倔强的头颅总是或曲或挺,或举或俯地向世人展现它那顽强与不屈。寒风撕扯着它,冰雪折磨着它,但是,朔风扯不断它的筋骨,寒冰冻不死它的热情,它老朽的身子展现出一种苍凉的美,在冬日的天幕下,有一种独特的韵致。它的身子连接着冰下的生命,厚已盈尺的冰下,潜藏着萌动的生命,那是它的后代。
读小学时,读到“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这样的诗句时,心里总会泛起一阵悲凉,眼前总会幻化出那一池冬荷。残荷尚能听雨的季节是秋天,深秋过后,连雨也结了冰,羽化成了有翅膀的雪花。冬来了,雪落了,池塘冻结了,满目青翠的荷塘也残了。莲叶不知被多少孩子采了去做了夏天的遮阳帽,莲蓬亦被眼尖的孩子找得一个不剩,只剩下了那些残缺的荷叶,还有那些除去了莲蓬的残缺的一根根带刺的茎。在风雪来袭的时候,它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并肩战斗,抵御严冬侵袭。是啊,既然不能躲开,那么就索性敞开胸膛,与寒冬斗个你死我活。
美,如果都是皆大欢喜,这个世界将会多么乏味,它是注定要以残缺为傲的。一如生活中,不能没有悲剧相伴。尽管就大多数人而言,都喜欢接受喜剧的团圆结局,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世界上最震撼人心的却是那些悲剧,那些残缺不全的美。就如那断臂的维纳斯,就如这眼前的冬荷。即使匍匐在地,即使僵卧冰面,也要你牵着我,我牵着你,将爱的誓言写在冰雪之上,相约春风来拂。
它们,其实也是不寂寞的,身边就是顽皮的吵闹的孩子。溜冰,没有溜冰鞋,是那种以退为进的土法子。先后退足够一段距离,然后像跳远运动员一样助跑,等觉得跑得够快了,就赶紧止步,这时,你会滑出很长一段距离。等到自己大了,读了初中,才知道这是惯性的作用。玩那自制的陀螺,并不漂亮。手里拿着一只自己用废弃的破布条拧成的鞭子,恐怕它会停下来,老是用劲抽它。还会搬来椅子,轮流着坐在上面,你推我一会,我推你一会,享受那种飞翔的感觉。那时,谁也不叫冷,谁都很高兴,很满足。那种快乐是纯粹的快乐,那种欲望是极易满足的欲望。多年以后,我明白了,那样的高兴才是发自心底的高兴,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啊!
样的时候,冬荷就在我们身边,它们躲在池塘的中心地带,我们有时会碰到它,损坏它,可是它不嗔怪我们。有时,冬荷被我们损害得很严重,我们担心它来年会不会再发芽,春天的信息刚来,池塘里的冰刚刚融化,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池塘边去看,看有没有那尖尖的绿芽浮上来。
再后来,我读到了八大山人的故事,看到他的那种别具一格的画作,对于冬荷更多了一层敬畏。八大看破红尘之后,作画专拣残荷画,并且上面站着一只寒鸦,那鸟儿总是翻着白眼,这样的意境怕是山人一生的缩影吧。只是,他选择了荷花入画,且是那种衰败的残破的荷,他的喜好和我相投,我有一种找到知音般的快乐与满足。
后来,村子大了,人口剧增,那池塘被辟为宅基,被人为地吞噬了。当那一车车土填进去的时候,那样的滋味说与谁听?我能做的只是狠狠地看它几眼,让它在我的记忆之中,永远鲜活下去!当时,既没有相机,更没有摄像机,因此并没有留下一点音像资料。不过这样也好,无形中为回忆预设了很大的想象空间。譬如眼下,寒风又起,我的回忆亦随之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