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济宁,沿京杭大运河西岸,南行十数里,便到了南四湖。湖的西岸与运河的东堤是合二为一的——那是一条长满了绿杨翠柳的长堤。大堤的西面,拉煤的船只往来不断;而东面则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绿海,那是绵绵不绝的芦苇、香蒲和苦姜草……每当清风徐来的时候,总能嗅到一缕淡淡的水腥味儿;一到阳历的七八月份,飘来的总是那醉人的荷叶荷花香……
一过孙杨田,就在湖与运河之间,有一片稍高的土岗,土岗上有三间土坯砌就矮屋。屋前屋后是一片密密连着的杨树,把碧绿的叶子高高的举在蓝天白云下“哗啦啦”的响,又将瓦缝里长了马齿苋的土屋遮掩在一片浓浓的阴凉里。屋前有一片就着杨树用树枝围起的平地,空荡荡的……但从散落着的轻轻卷动的白色羽毛上可以猜测——那应该是鹅圈。鹅圈与房屋之间,是一片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平坦的沙土地,靠着湖边的一面,除偶有零星的几株尚未抽穗的芦苇和点缀着几朵白花儿的慈菇外,有的也只是一个用枯树枝搭就的小小的平台——想必就是船家上船下湖的码头了。再往里,就是浩淼无边的南四湖了。漫过漂着几叶扁舟、轻轻荡漾着湖水,再往远处看去,隐隐地可以看到湖东岸的一带远山了……这一切都笼罩在淡淡的晚霞夕阳里,更增添了几分悠闲与诗意……
看着这水草丰美、风清气爽的好景致,情不自禁处,我自言自语道:“真好!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啊!”
“小伙子,我们这儿好吧?有山有水有鱼有虾,吃鱼,要吃呼扇着嘴儿的;吃虾,要吃扒拉腿儿的。至于鮯鱼季花的,也是捡了又肥又活的吃。要不,来我们这里的人都说好,可我们这里的年轻人,却说这里苦。你说怪不怪?”寻声望去,只见一位老人一边从土屋里出来,一边与我搭话。一看走路的架势以及黝黑的肤色,就知道是一个地道的渔民;身材不高,微微有些肥胖,但是手脚麻利,尤其是一看那缕雪白的胡须,就知道是个利索人。
“我们这儿的小伙子大姑娘们,都说这儿蚊子多蚂皮(蚂蝗——笔者注)多,下湖逮鱼、回家睡觉,都不得安生。前几年没修油漆路的时候,出去进来的也不方便——晴天好地的吧,浮土多深,有点风儿就铺天盖地的看不见人;要是下个雨吧,沙土地上还好说,一到淤土地上,一陷尺把深,拔出脚丫子拔不出鞋……这不,本事大的,都到城里买了楼房;本事小点儿的,也跑西面公路边盖了房子。只留下我们这些个跑不动飞不了的老头子老妈子了。”说着,老人从旁边拽过一个蒲团子丢了过来。“坐会儿吧。”然后,就顺势躺在已经被汗水浸染成褐红色的竹躺椅上,一边紧一口慢一口的抽着老旱烟一边扭头对着屋里喊:“老婆子,来人了,弄壶茶来!”不久,身边就弥漫了呛人的老旱烟味儿……
过了老大一会儿,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手里呼扇着有些残破的蒲扇一拐一扭地走了出来。大凡这个岁数的老太太都是裹脚,走路一例的晃悠悠、颤巍巍……一边将一把不知用了多少年油光锃亮的红陶土罐和两只黑粗碗放在老汉旁边,一边嘟囔着“你就知道抖落这些陈年古道子的事,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也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听……”说完瞄了我一眼,“你们说话吧,我到鹅圈看看。”说完,又颤巍巍地走了。
“老人家好身体啊!都这么大年龄了,还这么硬朗。”我端起泡了白蜡条子叶冲泡的浅褐色的茶水一愣,立即与老人答话。湖西一带也就是我们老家的人们有用白蜡条叶子代茶的习惯,其实这也是贫苦生活留下的烙印。老人一看我迟疑紧接着说,“你们城里人,可能喝不惯这东西。这叫白蜡,每年一入秋就串上一些,够喝一年的。以前喝惯了,觉得比那什么龙井旗枪的还顺口。”“不要客气,老人家,我也是乡下出来的,小时候没少喝了这东西。现在喝着还稀罕哪!”
“嗨,现在的人啊,是赶上好年月了啊!在生产队那会儿,可是不行。湖里有鱼逮了没处卖,到城里卖鱼,逮住就说你是投机倒把。就是偷偷的卖出去,也成不了几个钱,那个时候缺油少盐的,这鱼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湖里有草不让割,割草逮住了就是搞破坏。那罪名大了!守着这么个聚宝盆,吃的真是猪狗不如啊!”老人说着使劲吧嗒了几下旱烟袋,然后又顺手在旁边的大石臼子使劲儿地磕了几下那白铜的烟锅子……
“每年迎春,湖里一开冻儿,捞些乍草掺合一点点面,蒸煮了捧着吃;到了这样的热天,湖里可吃的东西多了——捋一些葫芦撇子叶儿烧汤喝,鱼虾也多了,有的吃,不用愁;到了冬天才难过,你像菱角莲子鸡头米这些个好吃的,少啊,谁家舍得吃,要么卖点油盐钱要么搁着送人。只有靠吃秋天捋下的苦姜草种子,磨了锵子面儿糊饼子,那家伙难吃得很,又苦又涩还死硬。说句不好听的话,一家人没有一条像样裤子的,多的是。男的三十好几了还找不到媳妇,女孩子都托门子找路子的往外嫁。要不这里的庄子稀,庄子小。可,活儿还不能少干!捞草割蒲子芦苇啥的,一忙忙到寒冬腊月。天热的时候,蚊子叮,湖草拉,浑身都是红疙瘩血道子;到了冬天,眉毛胡子上冻的都是冰冰茬子。那个苦呀是人都受不了!现在好多了,国家在岸上给分了地盖了房,湖里的活路儿也不耽误。虽然还是那样累,可心里乐和啊,都是给自己干的,再苦也没得话说。钱挣得多了,也就没心事了,人没了心事,也就没病没灾了!”
“我在湖里过了一辈子,划溜子下卡子,捞鱼摸虾,崴藕采菱,抠老鳖打野雁,凡是这水上的活儿,都干过。到了湖里一眼看过去,有鱼没鱼,有什么鱼,那是十拿九稳。像‘静水鲤鱼流水鲇,清水草鱼肥水鲢’,‘紧拉鱼,慢拉虾’,要是火候掌握得好的话,就鱼虾不漏了。只是这些年不行了,一来岁数大了,起网撑船都没有准星儿。再说了,你看湖里这水,越来越养不住鱼了。可是,就是不想离开这里啊,儿女们都在城里成了家,要我们老两口子去,我就是不乐意。我们公母两个,一年光是喂鹅就可以收入小两万儿,我去那城里窝憋着干什么?有人说我是,不吃好粮食,有福不知道享。嗨,任你怎么说,我就打心眼儿里觉得这里的水甜,这里的鱼香。看着这汪子水儿和这片子草,心里就舒服,就踏实。哪里也不想去!”
说话间,只见湖面上游来一片白白的鹅群,“哦哦”地叫着,将水面上清晰的影子趟碎了,扑扑啦啦、大摇大摆地爬上岸来。尽管在湖里忙活了一天,依然改不了到处嘟噜几下子的习惯,见了树叶青草棵子之类的,还要伸过头去,再忙活一下。顿时让原本清净的小院热闹起来。原先在远处湖面上漂荡着的小船儿,有的也渐渐的向岸边靠近……
“老头子,快拿个筐子来。”“这老婆子,总是叫。先坐着,我去看看。”我见老人有事,便起身告辞。等我回到河堤上时,房前的鹅圈里已满是趾高气扬的白鹅。只见两个老人正弯腰拾着鹅蛋。四面的杨树林哗啦啦的响着,远处飘来的风,依然的带有淡淡的水腥味儿……
此时的西天边,已是晚霞满天。火红的太阳已隐在树林的后面,整个湖面也红彤彤、金灿灿的,俨然一湖轻轻荡漾着的朱砂和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