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孟子说,游说大人物,先得在心里藐视他们,别看他们高高在上的有多了不起。笔者斗胆套用孟夫子这句话,曰:“读大师,勿畏之。”——读大师的书,不必自卑而畏葸。
笔者这里说的大师,当然不是抬轿者和媒体炒作出来的“被””大师”””,更不是那号由官家挂牌而受者欣然笑纳的伪“大师”,而是指那些学术造诣丰厚精深、堪为某领域“翘楚”的真大师。有人或许会说,对真正的大师应该心存敬畏。“敬畏”是个好词,对大师由衷的敬畏,无疑是一种很庄严的情感。然而,若是既敬且畏,以至于在精神上屈膝匍伏,奉大师之书之言为金科玉律,不敢赞一辞、生一疑,这是把大师奉为教主,是一种绝对俯从的教徒式的崇信。在笔者看来,对大师及其著述怀有敬意固然应该,但因为畏服而“脑缺氧”,放弃独立思考,丧失理性判断力,就未必是理所应当的了。
这里且来说一点笔者“读大师”的感受。近几年来,“国学热”兴盛,“国学大师”于是也“炙手可热”(恕我按时下喻义取用这个成语)起来,钱穆便是其中一位。对钱穆的学术观点虽然不乏异议者,但大致说来,其“国学大师”的称号,学界是基本上认同的。钱穆晚年近八旬时写了一本《孔子传》,笔者读之不无所得,同时也不无异见。在这本《孔子传》中,钱氏说:“孔子在中国历史文化上之主要贡献,厥在其自为学与教育事业之两项。”没有把孔子夸赞为全知全能的超人,笔者深以为然。钱氏又说“事隔两千五百年,孔子之政治事业已不足全为现代人所承袭”,也算得上是一种理性的认知,不像当今有些走火入魔的崇儒之士(如蒋庆之流),鼓吹要用“政治儒学”,在当下推行孔子儒家的“王道政治”——其中有一条是:由孔子后裔依血缘继承孔子王统,作为“国体院”的世袭议长,以象征代表中国历史文化的合法性云云。钱氏在书中叙及孔子求仕于卫、陈两国,在政事上无可作为,却当了多年领取俸禄的“公养之仕”;尤其是卫国在国君继位大事上,孔子一面认定“名不正”,但同时却仍然享受着卫国的“公养”;钱氏写道:“或又谓卫辄拒父,孔子不应仕而受其禄。则不知孔子在当时仅是一士阶层中人,若非出仕,何以自活。”是呵,孔子那时带着一帮弟子,如果没有“公养”的俸禄,他们师徒可怎么活呢?钱氏这个说法确是比较平实。
然而,在这本《孔子传》中,笔者也读到一些可疑之处。如《论语》里有一则记述——
“子击磬于卫。有荷篑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孔子在卫国时,有一次击磬,磬声硁硁,发抒着“莫己知也”(没人知道我呵)的心声,一个挑草筐的人(当是个隐者)路过,听出磬声中的心事,便数落了一顿。可知孔子当时击磬时,心情是有点郁闷的。但钱穆却如是解说:孔子“在卫赁居初定,即击磬自遣。此皆在流亡羁旅之中而怡情音乐一如平常,此见孔子之道德人生与艺术人生之融凝。”说词虽美,却不合乎事实。孔子彼时击磬岂是“自遣”、“怡情音乐”而已,他老人家分明是借磬一抒沉郁的心情嘛。如此颠倒夫子的心情,就不是平实的做法了。又如,《论语》中此则——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孔子说用丝织礼帽代替麻织礼帽,这点他可以随从大家;但在拜见国君的礼仪上,他认为,舍弃堂下跪拜,而只在登堂时跪拜,这是踞傲无礼的表现,所以即使违背众人,他也要坚持从堂下拜起。可见,在当时“礼”的变易问题上,孔子是有所从又有所不从的。然而,钱氏对上引语录的评说却是:“此孔子言礼主变通,不主拘守之一例。”奇哉怪也,这里明明白白记着孔子“虽违众,吾从下”,怎么是“主变通,不主拘守”呢?钱老难道眼里只有上半段,下半段就视而不见了么?
还有,《论语》里记述,晋国的中牟邑宰佛肸叛变,召请孔子,孔子打算应召前往,遭到弟子子路的非议,结果没有去成。钱氏对这一事件的评说是:“孔子非欲助佛肸,乃欲藉以助晋,平其乱而张公室,一如其在鲁之所欲为。”如此说词未免夸张了,凭借一个小小的邑宰之力,居然要“平其乱”——荡平实力强大的卿大夫势力,“张公室”——重振晋国国君的威权!试想,孔子在鲁国做到大司寇,掌握着一定的权力,都没有做成抑“三桓”、强公室的事业,难道他会相信自己真有能耐助晋“平其乱而张公室”?钱氏本意欲卫护孔子,结果却把孔子弄成“自我膨胀者”了!
读钱穆大师《孔子传》,笔者不敢认同、不敢恭维的,还不止上述这些。笔者说“读大师,勿畏之”,也不止是读钱穆之书而已。当然,那种“无知者无畏”的轻薄态度,笔者是不敢取的。所以,在“勿畏”之前,自己必须多读书——尤其是经籍原典,加上须臾不离的独立思考,从而积累学识“资本”,同时也积蓄“勿畏”的底气。若没有这些,别说对大师“勿畏”了,就是面对“讲坛”上下那些个诌经售汤(所谓“心灵鸡汤”)者,说不定也要被他们的信口雌黄、天花乱坠,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