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天下谷企业文化研究所所长 杨鹏,《炎黄春秋》杂志总编辑 吴思
香港嘉利来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 穆军,《河殇》作者之一 夏骏
杨鹏:我们今天相聚,是由克钢先生那篇《中国呼唤工商文明》的讲话引出来的。这篇讲话,许多朋友都读了,有企业家,有学者,大家都给予了很大的关注。写《黄河边的中国》的曹锦清说,如果他今后十年写中国社会思潮史,他会把这篇讲话写进去,他会把这篇讲话当成代表中国企业家阶层觉醒的一篇宣言性的东西。上个星期,穆军、夏骏和我还聚在一块儿专门谈了这篇讲话。今天我们大家讨论的还是这个主题,这就是武克钢先生谈到的工商文明转型,在这样的背景下来看待中国当前的矛盾冲突和未来演化,以发展工商文明为标准,看待政商关系,看待劳资关系,看待城乡关系。十年前夏骏他们拍出了《河殇》,提出了蓝色文明和黄色文明的冲突,要求走向蓝色文明。蓝色文明是什么?黄色文明是什么?似乎没有落到大地上来。总的情绪是呼唤改革开放,呼唤向西方学习。情绪非常真诚强烈,震憾人心,影响了当年无数的人。《河殇》中,展现的是现代和传统,开放和保守,改革和反改革的对立。当时的那种感悟是了不起的,但现在看来,那种感悟似乎让人感到缺少实地可以落下来,这是因为当时没有市场经济和工商业的全面发展,没有城市化和城市利益集团的蓬勃发展。这以后,又经过十几年的发展,我们可以从新的视角来看待《河殇》。从克钢讲的工商文明和农耕文明之间的冲突出发,我们觉得当年《河殇》所说的蓝色文明,其实就是今天克钢先生所说的工商文明。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全盘西化的问题,而是工商文明发展的问题。克钢的语言不是理论化的,实来实去,要点清楚,一针见血,带点儿调侃,充满泥土气息,活泼生动,企业界的朋友们十分喜欢读,他们说这是我们企业家自己的语言风格。今天大家在一起,我们看看有没有可能把这个主题再以各种方式扩散。这样的主题,工商文明,是价值共识有可能得以建立的基础。
穆军:我们中国人现在处于一个没有共识的时代,一个没有主流价值的时代,硬要说共识,好像只有一个,这就是不择手段搞钱。仅有这样的共识很危险,中国需要形成一个共识。人家美国人总说,我们美国价值观。我们能不能说,什么是中国价值观?没有基本的价值共识,很成问题。
杨鹏:封建社会的中国,是有价值共识的,例如儒家那套价值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官尊民卑、男尊女卑什么的。法律和道德,就以这种尊卑有别的等级秩序为基础。其实,这样的价值共识,出现在一切小农经济社会,这是传统的自给自足的农耕文明下的价值共识,它是以农耕家庭为基础的。现在一些新儒家的朋友,仍然希望恢复这样的价值共识。但他们忘了基础都变了,价值生长的社会基础完全改变了。现在是工商业主导一切,再边远的农村也被卷入了工商交换的网络中来,自给自足的小农时代结束了,家庭作为生产组织核心的时代结束了。现在的价值共识,只能从克钢提醒大家注意的工商文明中来,现在的价值共识必须是能够促进工商文明发展的价值共识,这才有真实的社会基础。法律也好,道德也好,根子必须从农村移到城市,从传统农业移到现代工商业,从家庭移到企业中来。
工商文明有自己的道德和法律基础,有自己的社会制度基础。讲道德,不是要不要道德的问题,而是要什么样的道德的问题。在工商文明的前提下,自由肯定是第一道德,你自己都不能自主地思考,自主地做生意,自主地贸易,根本就没有人格和道德可言。在工商文明的背景下,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契约化的,自由、平等、法治、守约,这些都是工商文明背景下的道德。现在学界有些人总在抨击中国社会不讲道德,世风日下,道德败坏,但你再问他一句,你希望什么样的道德?实际上他们自己在道德原则的理想上也是混乱的。例如,一些新儒家朋友骂社会道德沦丧,礼崩乐坏,要讲道德,要讲纲常伦理。你去问问他们,儒家讲“五伦”,不要给我说孔夫子如何讲“五伦”的,你说说看,今天的“五伦”应该是什么?没有几个说得清楚的。他们可不管这个,只告诉你孔子怎么讲的,孟子怎么讲的,董仲舒怎么讲的,这就很无聊了,翻翻书就知道了,这没有什么现实意义。大家骂道德混乱,其实这表现出了中国在转型时期道德的混乱和过渡状态,旧道德共识结束了,维系不了这个社会了,但是还没有出现新的道德共识。其实,只要站在工商文明这个基础上,道德的基石就出来了,法律的基石也就出来了,国家制度转型的标准也就出来了。穆军先生是搞投行的,读书很多,他十分喜欢克钢这篇讲话,向许多朋友推荐,有不少深刻的看法,先请穆军先生谈谈。
穆军:我谈谈这个事的由来。那天我正在读这篇讲话,正好夏俊和一个朋友来找我聊天。当时看完后我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我读到武克钢在讲话里面提到暴民和暴政的关系,这与吴思的《潜规则》和《血酬定律》是一路的。吴思的《潜规则》出来时,我就觉得有意思,后来《血酬定律》出来后,我就觉得更有意思了。我为什么觉得有意思呢,我觉得这么多历史学家也好,学历史的人也好,最重要的,我认为是要找出一个观史的新角度,而这是很不容易突显出来的。我发现,吴思这个人在时间间隔很短的两年里提出了两个观史的新角度,这很了不起。举个不恰当的类比,当时鲁迅在《狂人日记》里写到,这个人昏灯之下看历史,看了一辈子,突然有一天醒悟,看出满纸都是吃人。实际上在《潜规则》中,吴思就看出了潜规则,看出了历史发生的力学原理,正规则和潜规则之间的相互作用才得出一个结果,如果一个人只是天真地遵循正规则来做事的话,一定会出错。第二本《血酬定律》就谈到了,过去所有规则的建立,说到底,都遵循一条根本规则:暴力最强者说了算。所谓血酬,就是流血拼命所得的报酬。以暴力追求血酬,这样的规则支配了中国的历史。
武克钢先生从工商业发展的角度,看到了破坏工商文明的“两暴”,就是说看到了血酬定律对中国的危害。我读后感受比较深,我马上想到当时夏骏他们搞的那个蓝色文明和黄色文明的区分。那时是改革开放初期,大家对商业文明和蓝色文明本身的经验很少,那时的热情是要向别人学习,我记得当时有一句话说“不学习就要被开除球籍”。那是一个知识很少,但很冲动的时代。结合克钢这篇讲话,其实很清楚了。以前解释中国,为什么没有出现资本主义呢?虽然众说纷纭,但比较权威的解释称之为“剑桥解释”,即中国这么几千年没有形成资本主义,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没有长子继承制。为什么呢?涉及到一个投资理念的问题,钱或者说资本这个东西有个特点,阈值以上称为生产资料,阈值以下称之为生活资料。举个例子,一个老头,他的钱积累起来了,过了阈值了,多余的部分应该拿去投资了,变成生产资料了。但是,他的五个儿子一分家,又把这个资本分散了,每个人拥有的资本都只是在阈值以下,又变成生活资料了。所以在中国老是形成不了那个超过阈值的生产资料,形不成投资资本。
这个说法听起来是蛮有意思的,但我个人并不完全同意,为什么?我觉得,一是不同人的阈值表现不同,一个非常刻苦的有心人,一万块钱就可当创业资本了,这老兄不吃不喝拼命干活,拼命积累。更深的解释,是吴思的《血酬定律》,是克钢的“两暴”现象,我同意他们的看法。也就是说,中国的工商力量不是被暴政绞杀就是被暴民绞杀。过去,发展和积累刚一过阈值,可能有钱搞投资了,最终肯定被绞杀了。这样的教训,使很多人弄到一定程度时,就只能小富即安了。咱们自己小日子过好了,别露富,要不然不是有人来绑票就是有官府来欺负你。所以才造成中国的资本主义几千年都没法发展。中国的工商力量,总是处于暴政和暴民两股力量的夹击状态中,暴政和暴民,这两股力量总有一天会抑制工商的力量,这是一个三方共输的局。为什么说共输呢?工商衰败了,政府税收、民众就业、国家实力都受到影响。反观西方则不同,工商这股力量是民众和官府两股力量的先遣军。我们是官府和民众这两股力量封着工商这股力量不准走,西方是政府在推动工商力量往前走,民众也在推动工商力量往前走,这就形成一个良性的互动,这是一个三方共赢的局。
为什么说共赢呢?工商发展,政府有税,民众就业。为什么说政府推动工商力量往前走,看看西方资本主义殖民时期,商人打头阵,例如当年的东印度公司,由政府和民众在后面撑着“咣咣咣咣”地在全球扩张。今天的西方跨国公司背后,都是政府在推动的。说实话,美国公司在中国一遇到麻烦,美国大佬马上就发话。动用政府的力量、传媒的力量为工商服务,工商赚钱后大家来分享,政府有税收,民众有就业,生活改善,国家强大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抽象出一个结论:今天在中国,最重要的是要在社会这个系统形成一个关于工商文明的共识。如果大家都明白,工商业者、政府和百姓们都明白了,这三股力量应该是这种共赢结构而非共输结构的话,那么中国工商力量发挥的作用与西方是一样的,不然就会出问题。举个例子,现在老百姓“仇富”,官员们杀“大肥羊”,再加上现在社会上有很多躁动,一不小心商人就成“替罪羊”了。干了二十年,自我感觉良好,过两天不是暴民冲上来吃大户,就是政府自己搞不定了,转移注意力,说百姓吃不上饭都是你商人闹的,商人就成了官家的“替罪羊”。
杨鹏:有人把这归纳成“上下联合打中间”。
穆军:这是社会的一个不良倾向,大家要有这个警惕。为什么我最近在想这个问题,两三个月前我跟杨鹏聊天的时候,我鼓动杨鹏抽象一下中国的价值观念。比如美国人张嘴就说我美国人的价值观念,中国现在没价值观念共识,政府宣传的是一套,老百姓自己认自己的感觉,我总结是“为钱可以不择手段”,这才是现在的社会共识。但这种社会共识完全是一个负向的社会共识。怎么样才能形成正向的社会共识呢?正向的社会共识说起来不是特别复杂,我手上这本《征服世界的理念》,就说清楚了,这就是和平、自由市场和民主。看近现代史,这三个理念是逐步扩展的趋势。作者举了个例子,9·11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一次袭击,但作者说没关系,因为它不能动摇这三个理念。没有人因为9·11,就失去了对和平、自由市场和民主政治的信仰。作者认为,9·11跟当年的马克思主义和苏联不同,马克思主义真的是动摇了这三个理念,列宁、斯大林专门组织了一帮人动摇这三个理念。马克思、列宁有替代方案,拉登没有替代方案,所以说拉登不可怕。一个社会的价值共识十分重要。克钢认为,这样的价值共识有助于发展工商文明,就更重要。
回过来说,我称之为意识形态的抽象。意识形态不一定是官家搞出来的,比如说,美国价值观不是美国政府推动的,是美国民间推动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把今天我们的讨论定位为,我们同意,或者我们身边的人同意了,或者通过我们的力量有一天让更多的人都同意了,认同工商文明在民族发展中的作用。有了这个共识后,很多事情就好办了。老毛有句话叫“纲举目张”,提纲挈领。我个人认为这是个非常重大的问题。为什么呢?比如说大家都在呼唤法制,但小农经济有小农经济的法制,工商社会有工商社会的法制,不一样。举个例子,索罗斯看得最清楚了,他当时想改变苏联又没别的招,他说就让苏联人学会做生意,自自然然,做生意了,过一段时间,他就要法治了。通过让他们做生意,慢慢渗透就OK了。实际上,索罗斯的意思,就是让工商的精神慢慢植入人心,以后自自然然地,大家就要求稳定,要求法制,要求守规则,商人最怕的就是满街的超限战。满街超限战,生意就不灵了。我想咱们在座的这几个“瓜”,有没有雄心,我们自己能不能先想清楚,再动员我们身边的人想清楚,就是中国是不是需要在全社会形成一个共识,把工商力量从被打压的位置挪到先锋队的位置上来。不是形成暴政和暴民两股力量夹击工商力量的趋势,而是官府和民众两股力量推动着工商力量的发展,然后工商再反哺民众和官府这两股力量。这个共识十分重要。蓝色文明说起来是工商文明,但工商文明的说法,比蓝色文明更加具象一点,大家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夏骏:实际上是提出了我们对未来生存法则的确认,未来怎么个活法这么一个题目,或者说这么一套逻辑。我完全认同,工商文明转型成功,中国就成功,工商文明转型失败,中国就失败。
穆军:前两天我跟一个朋友私下聊天,他认为老毛的理论核心就两条。老毛怎么说呢,第一句话:“马克思主义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第二句话:“造反能成功。”造反能成功,这是用阶级斗争史观来解决的。造反有理是一句话,哥儿们你看看历史,很多人造反成功过,史观就起这个作用。他不附上这个证明性的史观,光喊造反谁去呀?对吧?第一造反有理,第二造反能成功。所以,我们推动工商文明,再附上工商发展必然成功的史观。违背工商文明发展这个趋势的保证垮台,顺应工商文明这个趋势的保证起来,这个史观是很清楚的,不容质疑。一句话,你抽象了一个纲领,同时用一个史观来证明,那么社会上就容易接受了,大家觉得你说的是对的。社会上就慢慢酝酿出来,我称之为正向的价值观念。这个正向的价值观念能够顺顺利利地帮助工商来发展。
吴思:我觉得武总写得很好,整个的方式和方向很对心思,有些表述方式和感觉已经非常接近十环的位置了,但还可以再往前蹭一下。
比如你一上来就说,“我读中国史,读来读去就三个字——官本位。”我觉得很精当。但“官本位”这个词有点秃。我们以前一向用的表达方式,比如说按照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分为资本主义、封建主义,现在号称是社会主义,都是按主义来分的。中国传统用语不这么说,但也有封建一词。如果我们按现在老百姓最熟悉的方式来说,接上这个口,接上这个词,我觉得比“官本位”更帖切的一个表达方式,就是“官家主义”。
“官家”,在古汉语里面有三重意思,第一重意思是皇帝。宋朝以后就说官家怎么怎么样,那是指皇上;第二重意思是官府。第三重意思是官僚个人。吴敬琏说,中国现在有变成权贵资本主义的危险,我觉得权贵资本主义这词很好,他说出了一种真实的倾向。但这个说法暗含的意思是:中国已经是资本主义了。资本主义就是资本家说了算,资本家控制了暴力,有立法权。中国不是这样的,资本家说了不算,官员说了算。所以“权贵资本主义”倒过来说比较准确,叫“资本-权贵主义”。
权贵们总要看在哪里能把权力卖一个最高的价钱。如果在农民那儿卖得最高,就是“农民-权贵主义”,如果卖给地主最高,就是“地主-权贵主义”,地主是农业经济的成功者、胜利者。如果这个社会已经发展到工商社会,农业的比重已经降到20-30%了,绝大多数财富是工商业创造的,那么权贵在资本那儿才能获得一个最高的估价,所以就应该是“资本-权贵主义”。但这个权贵有一个问题,权贵是世袭的,通常我们想象的这个词与贵族有关。官员虽然也难免世袭,如恩荫制度,但是迅速递减,而且不占据核心地位。所以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官家主义”,而不是权贵主义。
针对中国当代社会或历史形态,可以给出不同角度和不同阶段的定义,例如说中国是帝国制度,主要结构是皇帝、官僚、农民;后来是党国制度,以一个党为领导核心,中层是官僚,下层也是农民。现在最大的变化是,主要的生产者和财富创造者不是农民了。但是,无论是党国还是帝国,“说了算”的那个阶层都是“官家”。官家主义是一个基座,上边接着不同的前缀——地主、农民、工人、资本家等等。从建国到改革开放之间的中国社会就是工农-官家主义,一度消灭了地主和资本家。
“官家”这个词是有歧义的,有很宽的一个面,但正因为有这个歧义,我觉得才准确传神。既是皇帝,又是官府——可以把官府理解为条条和块块的利益,部门利益显然是非常强大的。然后就是官僚个人的利益。最高权力皇帝的利益可以呈现为立法,最高的法。部门的利益也可以成为法规和政策,有时这些法规与最高级别的大法有冲突,但它们一直在中国堂堂正正地发挥着作用。这是“官家”中的皇帝和官府说了算的表现。官僚自己说了算的表现就是潜规则,咱们不明说,但都这么做,我让你知道我是厉害的,说了是管用的。这三层的主义,皇帝、官府和官僚个人,大家都在不同的层面上制订规则,“主义”,在规则方面说了算。
“官本位”与“官家主义”的意思非常接近,说的是谁制定规则,谁执行规则,这已经到了要害处了。进一步说,无非是用什么样的表达方式与过去的话语体系接口。而且官本位内部是有结构的,我们要换一个新词,以便把它拆开,让我们看到条条块块的部门利益,看到最高决策者和官僚个人作为代理人的利益,这样官本位才更加清晰准确。
官和商的关系是今天我们的讨论要点。在官本位或者官家主义的社会之中,工商集团和官家的关系是什么样子?它的标准的样子与西方不同。最典型的是景德镇。景德镇在历史上是工商业极其发达的一个城镇,它是工商业者创造出来的城市,而且在世界上那么辉煌。我们看看它内部的实际结构是什么样的。
第一,官家主义做主的成分是“御窑”。所有的高岭土是皇家的,谁也不许挖。你可以偷偷的弄,偷偷的买,这是私下的一种交易。民窑可以用普通的陶土,但最好的陶土是皇家垄断的,江山就是皇家的。皇帝还规定,所有的青花瓷谁也不许烧,只有官窑能烧,谁敢烧青花瓷谁就是死罪,谁敢用都是大罪。官家用暴力划分利益边界,看看工商业中哪块利大,最大的利益归我,谁敢染指就要谁的脑袋。这是官家经商的第一特点。
只要有利,官家就可以直接经商,你可以把他理解为最大的资本家。它不光是一个暴力集团,也从事生产。但它从事生产时通常比较笨,因为代理层太多,而且另有优势,暴力优势,犯不上去努力经营,遇到竞争了,很简单地下道禁令,不听话就收拾你。他的努力方向朝向这里,因为他的优势就在这里,自然按捺不住地要发挥他的暴力优势。
如果官家需要好东西,他可以把一大堆工匠拘来,说你给我烧龙缸,三年烧不出来我把你烧了。这是官家经商的第一特征,就是用暴力维持了皇家御窑的核心地位。在这种特权秩序中,最重要的资源,最好的技术,别人都不能碰。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官家切走自己的利益之后,民间开始瓜分剩余部分。老百姓用的粗瓷大碗官家不烧,烧起来费劲不赚钱。他竞争不过民间。像《盐铁论》里写的,一旦把所有的盐铁都垄断起来——铁当时是高技术,特别赚钱的——结果事情就给官家搞砸了。官家炼的质量差,服务也差,老百姓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官家垄断了盐铁,铁反而成了灾害,官家不仅不能赚钱还要赔钱。烧瓷也是一样。官家将一些领域让出来不干,是因为按官家层层代理人的这种结构来经营,很多利益是抓不到手里的,无利可图,只好说,好吧,你们干吧。被迫让出一些领地,一些资源一些市场归民窑。
民窑怎么争夺这块利益呢?并不是当代人通常想象的那样搞市场竞争。现在一说到市场,我们脑子里浮现的那个市场,不是美国的就是欧洲的。现在的市场,是谁也不准砸碎别家玻璃,不许械斗,不许采用不正当竞争手段,可是过去在景德镇那儿,比如说这个是烧七寸盘的,那个是烧碗的。烧碗的最近生意特好,你本来是烧盘的,也要来烧碗。这不行,你不能烧,我发现你抢了我的市场,我就会跟你去谈。你烧盘那会儿我没烧吧,现在你看我生意好你就烧,你这不是抢我饭碗吗?不是抢我钱吗?咱们得评评理。咱们都是北京人,咱们都到北京会馆去,请来同乡喝茶评理。如果你不属北京会馆,属浙江会馆,咱们谈不通,又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评理的,咱们就私下开打。你烧我的东西,不就挣十万块吗,这次我准备出5条人命,一条人命2万块钱,咱们打,让你挣的那些钱一分没有还倒给,我不立这个威,以后还会有人跟我抢。咱们打完一场,你认输了,你就唱一台大戏,向我赔礼道歉,这事就完了。市场壁垒就是用暴力建立起来的。
历史上就是这样的,建窑和修窑都要技术,原来是鄱阳人垄断技术,任何外籍人都不传。后来鄱阳人带出来一个都昌的外甥。这技术就传到了都昌。你不修的小东西我修,后来越发展越大,打一场他发现对方太强大,打了得不偿失,于是让步。窑分为柴窑、槎窑,赚钱不多的槎窑归你,大的柴窑归我。首先靠技术垄断,其次靠暴力,形成利益分配格局。为什么要拼了命打?因为农民一旦进了城后就回不去了,他的地没了,或者他出来就因为没地了。所以你让我失业就是要我的命,让我饿死还不如先拼个你死我活。所有打码头的规矩,它的根都在这儿。脚行的,凡是涉及到纯粹卖力气的,这个色彩就特别明显,所以打码头都成了一个专用名词。你让我在这个码头上没有扛脚的机会,你说你让我干吗?再没路了我就当土匪,当土匪反正都得玩命,索性我现在跟你玩一回吧。咱们练一回,练赢了这块是我的,你走人。那时的这个竞争是全方位的,绝不像我们现在的竞争是不许动用暴力,不许玩命的。他怎么能不玩命呢,你要我的命嘛,不管用明的暗的反正我得玩命。一旦是靠玩命建立起来的市场,它一定不是凭着价格、凭着质量这些东西来竞争,它的核心是暴力。打完后你不碰我了,咱们相安无事,你还要碰,咱们再打。
景德镇就建立了这样的秩序。它的内部分工越来越细,越来越精彩,也越来越僵化,缺乏真正的技术和质量竞争。走到最后,日本陶瓷发展起来了,你可以对内动武,对内限制创新,但是限制不了外国,打不到日本去。结果,到了清中期往后,景德镇的竞争优势相对外国已经没有了,技术优势也没有了。民国初年的时候,大量来自日本的瓷器涌入景德镇,景德镇的人感到奇耻大辱。
官家体制剩下来的这一块利益就是这样分配的。官家尽可能选择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方式,一旦格局确定之后,它就尽量少管事,不干预民间事务,或者私下被人收买后再管事。由于官家不负责建立起一个社会保障体系,留给民间的空间太小,在没有最低生活保障的情况下,争夺一定会加入暴力因素,以暴力形成工商界的秩序。在官家用暴力切走垄断那块之后,剩下的部分仍然由民间用暴力进行分配。
第三步就是官和民的互动关系。民间对官方的一般态度是,你要的我都给你,我惹不起你。在这个前提下,民间和官方继续互动。我们可以观察到大量的现象,我用了一个词就是“一个人的革命”。我这个资本家或者我这个老板,绝对不敢去想象改变帝国制度,官家为我立了法,盐商作为一个整体,不敢说改变国家的盐业政策。但我可以招待好皇帝,让他比较顺心,做一点小的政策的调整,收买皇帝,或者收买地方官府的执行人员,就是让各种各样的与我有关的,围绕我这个群体或者我个人有关的官家立法或规则变形,在执法上也发生变形。他把全部的资源和精力全部投入到改善个体的生存氛围的营造上。经过这种变法之后,你还能说他是在帝国制度下吗?还是在那个官家制度下吗?他偷税漏税的结果,比彻底去执行的那个税法还合算,哪怕以现在西方的那个税法环境来比较,也可能还不如他完成了“一个人的革命”后的政策环境好。税极少,还没有工会,还可以形成一些垄断,让官家帮他挡住他的竞争对手。
商人用这种方式完成“一个人的革命”之后,便形成一种常规方式,就像“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样,他是“一朝天子一朝商”,或者“一任知府一任商”。但是也有问题。知府走了我得买新的,于是我就有短期行为,在本任知府当政的时候捞回本来,至少先够本了。如果知府带来的七大姑八大姨太多,我竞争不过,我就不干了。很多中国资本家的成长不能延续,不敢有长期打算,就是因为“一朝天子一朝商”。
“一个人的革命”无法延续无法持久,难以积累和传续,甚至于这“一个人的革命”是违法的。顺着潜规则的思路,可以把这种革命称为“潜革命”,见不得人的革命。一旦被人抠出来,马上就有人收拾你:“瞧瞧你干的这事啊!怎么摆平吧?”怎么摆平?他把挣的一百万分了五十万,回家养老,人家不再追究,同时让出地盘,让新来的人搞他的潜革命。这就是中国商人的“一个人的革命”,成本很低,很方便,但是非常不稳定,短命。这就是中国历代资本家所努力的方向,“一个人的革命”,而且现在还在走这个方向。
由于官家太强大了,每次变法或者革命的成本太高,对大家团结起来的威慑和抑制极强。你要敢联合行动,我“露头就打”,现在还是用这个词。你敢联合起来吗?你敢搞组织吗?严格禁止。但是,你私下买通我,我很欢迎,我就希望卖个好价钱。这一正一负一推一挡,就逼着所有的工商界成长起来的力量都走“一个人革命”这个方向。
讨论中国工商界问题的时候,从历史脉络上,从真实的行为上,可以离西方惯用的概念远一点,因为那些概念描述西方非常准确,描述中国状态时缺失甚多,或者是不能让人看到真相。我们现在不分适当不适当,呼噜呼噜就给盖过来了。真要用的时候,还是要再调整再说明。
最后,从古到今,官府对工商业者的态度,还是不许大家惦记着整体的方面,体制改革威胁到整个利益集团,威胁到官家集团的历史和生命,威胁到他们每个人当下的利益。官家鼓励或默认商人“一个人的革命”。我觉得工商界发挥作用的要害,是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是继续搞“一个人的革命”还是要体制改革。
我认为工商界当然应该追求利益最大化。“一个人的革命”是成本最低的,这是实际上大家都默默去做的,虽然不那么说。但是,这个事一旦叫起真来,拿到桌面上来,就会出现一个问题,谁都知道这是一个短期的利益最大化,但与自己的长期利益是相悖的,与自己的长期利益是冲突的。而且走这条路是不断给自己加绞索。“一个人的革命”愈是成功,脖子上套的绞绳就愈多。你在买通了一个人后,为了你的投资收益最大化,你还会继续追加投入,而且既然是已经买通了一个人,就希望把买通的这个人的最大作用充分发挥出来,让他替我去挡竞争者,或者去弄贷款。这个东西又导致人们走向越来越危险的境地,绞索越扭越紧。这既是成功,也是自杀。顺这个方向,是长不大的,你想长个百年企业是不可思议的。百年之中你不得罪一个人把你老底兜出来是不可能的,兜出来你就死定了。你可以犯一百次小的错误,但你不能犯一次致命的错误。任何老板都清楚其实这不好,但他没辙。
那么,资本的真正利益在哪儿呢?按照罗尔斯的说法,我们假定有一个“无知之幕”,就是你事先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知道我是不是将进入云南市场,或者已经把云南买通了。在我买通云南之后我是不希望别人进来竞争的,这是合乎我的利益的。不知道你在哪儿时,你希望大家都可以随便来玩。这就是一个自由竞争的市场,无垄断壁垒的市场。我既然自信,在公平制度规则下,咱们公平竞争,我就知道有我一碗饭吃,有我一块地方,而且那样一来我们的竞争不是玩命,最多输了我们把钱赔了,我们退出。这就是整个体制的改革的好处。“一个人的革命”这样的竞争是玩命的。总之,如果按罗尔斯的“无知之幕”推测,最合乎资本长远利益和整体利益的,就是平等,市场、竞争、自由、法治,就是咱们的权利,谁也不容侵犯,产权保护,这些东西其实西方已经用他们的语言表达得很清楚了。自由、平等、博爱,法治,那是一个群体,一个阶级革命的结果,而不是“一个人的革命”的结果。
杨鹏:刚才吴思讲的,商和商之间、官和商之间,暴力最强者说了算,由暴力来划分市场和利益,“一个人的革命”,我听下来感到非常震憾。这么看起来,西方工商文明能持续发展起来,是因为他们为工商文明奠定了一个体制基础,他们有一个企业家群体性的体制变革,彻底把工商业的长远大利益转化为制度和法律,保证了工商业的长治久安。西方在工商文明发展初期,皇权与商人合谋,商人也有一个“个人的革命”的阶段,东印度公司,也是先找皇家要了一张特许证,个人革命成功了,才开始做大的。关键是他们后来有一个集体性的变革,用体制改革来保障工商业的持续发展。
穆军:刚才吴思讲了一段中国工商的历史,商与商之间暴力划分市场,吴思说与西方不一样,实际上与西方也一样。美国当年开采石油的时候,商人互相炸输油管,很厉害的,这已经是一八几几年的事了。我的意思是,在野蛮竞争时代,国外也是拿命来拼的。你要说起“个人革命”,西方开始时也都是个人革命,罗斯柴尔德,当年一个人搞定五个皇帝。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提到资本主义的明珠,罗斯柴尔德家族,帮着五个皇帝筹军饷。那个时代也是这么玩的,当然最后他自己也被暴力排掉了。现在俄罗斯一帮暴富的,市长不批字,在过生日时把他干了。所以我认为,人类基于利益冲突会有这种血腥,这种争斗并不是中国独有的,这是全世界都有的。你提的这个例子并不影响我们现在要说的工商文明这个主题,只不过帮我们把这个主题弄得更清楚。看看工商史,也是从一开始比较血腥,慢慢变得比较绅士,后来慢慢变得比较和平,讲规矩了。这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我们希望推动民族形成的工商共识,是早一点摆脱这样的血腥,早一点摆脱你说的超限战的竞争方式,拿命来拼的竞争方式,早一点摆脱那种非得逼着一个人去做“一个人的革命”的环境。商人每个人都很辛苦,每个人都有屈辱。
武克钢:只有把商人的痛处点破了,商人们才会说对啊。干嘛不能建立一个服务于工商业发展的社会制度规则呢?把潜规则抬到桌面上来谈,把明规则定出来,然后我们的子孙后代按照这个明规则往下走,这才是我们今天要做的事情。我在国外留过学,又在官场很多年,我也是很自信很自负的一个人,但我到商场后,还就只有这么玩。回头看,我也没逃出“个人革命”,“个人革命”的能力再强,还是难以长久。工商文明要压住“两暴”力量,我就是担心这种趋向。
穆军:你说这些商人,在老百姓面前好像很自豪,你看我有钱坐奔驰,其实晚上一回家,一人一颗泪,一人一身伤,是不是这个道理?一想社会上这帮王八蛋,非把人气死。我认为现在正好到了一个契机,似乎我们应该想法促成社会形成这种共识。我们简单把社会分成三个群体,工商群体、民众群体和官僚群体,大家一起形成一种共识,把工商从被夹击的这个位置挪到前锋这个位置,如果挪到前锋这个位置,大家都好过一点,这个是个共赢结局。如果继续夹击工商,这必定是个共输结局。为什么说这是个共输结局,逼得商人都到国外去做寓公了,商人都失业了,没税收了,官家更难弄银子了。再说坏点,这个在国外做寓公的,也没闲着,每天通过互联网骂政府。美国的企业家和中国的企业家比,为什么中国的企业家难做,就是因为没有这个社会关于工商至上的共识,社会环境不好。美国企业家只需要克服经营风险,但中国的企业家除了要应对同美国企业家一样的经营风险之外,还要克服巨大的社会风险。社会风险就是别人伤害你,跟你玩超限战。中国的企业家70%的精力都用在对付社会风险,不是对付经营风险,而且这种社会风险,会随着社会环境的恶化慢慢加大,成几何级增长。我们大家及我们的阅历、精力、研究或者我们有一点冲动、有一点激情、或者有一点社会责任感,我们拧成一股劲,从各个角度往这上面添砖加瓦,直到有一天形成社会共识,连老百姓都知道,比如契约精神这样的东西。一定是大家尊重工商文明才会有契约精神的。克钢说的“官本位”,其实是权本位、暴力本位。一官员去看戏,不付钱,冲着要钱的人说“认识我吗?”回答“认识”,啪给个大嘴巴,“认识还要钱”,回答说“不认识”,啪又是一个大嘴巴,“今天就让你认识认识。”你说,看戏付钱,这是工商文明的原则,他老兄不要工商文明,要来个丘八文明,老子有了枪杆子干嘛用呢。如果天下谷企业家文化研究所确定工作,假定我们就定下来出一个专题片,出一套系列丛书,去鼓动一些学者来加盟,就可能形成当年所强调的那种启蒙的作用吧,在形成工商规则的共识上起社会作用。工商文明基础上的法律和道德,承认工商文明至上的社会共识,这是全社会最大的共同利益。美国人喜欢说这样一句话“你想改变你的生活吗?先把你的观念改变了;你想改变他的生活吗?先把他的观念改变了”。
杨鹏:克钢这篇讲话,左中右的不少学者都看过,没有人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一些人准备写评论。反正克钢讲的是大实话,抓住了问题的焦点,表达的是一个企业家应有的立场和理想。只要承认惟有工商业能使中国富强,讲话的基本看法就是符合实际的。
武克钢:无论有什么看法,起码我认为,大家现在主要靠工商文明讨生活,中国要靠工商文明来竞争,如果不提工商文明,他要把秦始皇请出来乱整,恐怕他自己都会认为站不住脚。今天你们几位智者凑在一块,商讨有可能把这个感受形成一种共识。我觉得这种共识比较有可能,我们又不是要搞革命,而是心平气和、老老实实谈问题,是为了解决眼前的问题,是为了找出一条大家共赢的路,是为了企业好,为了职工好,为了农民的孩子有工作,也是为了政府好。现在不是说要建立和谐社会,工商业是和谐社会的基础,是利润、就业和税收的基础,如果工商业不能很好地发展起来,就业、税收和利润一垮,就和谐不了。这是个常识。我只想当个实在的商人,讲话里的东西,只是一点实际生活的体会,加上与杨鹏等朋友交流后弄出来的。
穆军:我记得当年崔健的《花房姑娘》里有一句“你要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其实海是什么样,没见着,反正方向是对了。这首歌很可以描述当时的这种心态。现在可以说了,这个大海,这个蓝色的大海,其实就是以科技创造和市场竞争为基础的工商文明。
吴思:武总的讲话里有两个故事,一是女王要进小伦敦,得敲门得到允许才能进。另一个是德国商会得先授予市长海军上将的头衔,他才能当市长。这两个故事都说明一个最重要的点,就是“谁说了算”。“谁说了算”这就是主义的由来,就是主义的根子。谁做主、谁立法、谁说了算。
这两个故事,在一定特定区域和特定时间是可能的。资本家能说了算吗?面对贵族,贵族是骑士,是暴力的拥有者,资本家怎么能说了算呢?穆军说不能搞超限战,这破坏工商秩序,这样的要求可能在一部分地区有效,一部分地区没效。太穷了不行,他说,我承诺了,我得负责。但我家穷得叮叮当当过不下去了,我的承诺不值钱了,我就翻脸,你怎么着?大主教把这块地卖给你,过两天没钱了,不干了。这种事贵族经常干,说翻脸就翻脸。我说了算,枪杆子刀把子在我手里,你能怎么着?什么时候资本家能够面对暴力集团说,“我说了算”。让你不敢翻脸,这地卖给我就是卖给我了,你不能动不动就拿回去。到这个时候那就是资本面对贵族真正成为主义了,他占上风了。
为什么小伦敦没被拿回来?因为工商业的力量已经很大了,贵族知道他要去夺的话可能会导致麻烦。要把这个真事讲清楚,就特别精彩。
还有市长那件事。敌人攻城,为什么是工商界来守城呢?最有动机守住这个城的人一定是工商界,他们有财产在这里,工人可以跑,官员可以跑,工厂商店跑不了,所以他们才会选出一个人来说,你给我守住,给多少钱,守住了重重有赏,守不住了我们跟你一块死。在这种情况下,商人是损失最大的,因此是最肯玩命的,而且他们动员了最多的暴力资源支持他们,他们是暴力最强者,当然可以说了算。我可以任命你当海军总长,我也可以任命他。以后资本家们再建立一个机制,让这个海军上将不能翻脸。只要建立起这个权力制衡机制,资本主义在这个城市就成立了。资本主义就是这样一个一个地建立起来的。
我觉得中国人现在都知道问题在哪儿,比如说工商界跟官府的关系,其实很清楚,保护工商业,税基可以扩大,整体利益是最大化的,官府的利益是最大化的,如果破坏工商界,反而不是利益最大化,是自毁利益基础。这是双方的共同利益。
武克钢:工商文明不属于资产阶级的专利,工商文明是一种生产和生活方式,对大家都更好的一种方式。工商集团包含了企业家阶层,也包含了职工阶层,还包含了为工商秩序服务的公务员阶层,大家都吃工商饭。
吴思:武总的讲话里有两个故事,一是女王要进小伦敦,得敲门得到允许才能进。另一个是德国商会得先授予市长海军上将的头衔,他才能当市长。这两个故事都说明一个最重要的点,就是“谁说了算”。“谁说了算”这就是主义的由来,就是主义的根子。谁做主、谁立法、谁说了算。
这两个故事,在一定特定区域和特定时间是可能的。资本家能说了算吗?面对贵族,贵族是骑士,是暴力的拥有者,资本家怎么能说了算呢?穆军说不能搞超限战,这破坏工商秩序,这样的要求可能在一部分地区有效,一部分地区没效。太穷了不行,他说,我承诺了,我得负责。但我家穷得叮叮当当过不下去了,我的承诺不值钱了,我就翻脸,你怎么着?大主教把这块地卖给你,过两天没钱了,不干了。这种事贵族经常干,说翻脸就翻脸。我说了算,枪杆子刀把子在我手里,你能怎么着?什么时候资本家能够面对暴力集团说,“我说了算”。让你不敢翻脸,这地卖给我就是卖给我了,你不能动不动就拿回去。到这个时候那就是资本面对贵族真正成为主义了,他占上风了。
为什么小伦敦没被拿回来?因为工商业的力量已经很大了,贵族知道他要去夺的话可能会导致麻烦。要把这个真事讲清楚,就特别精彩。
还有市长那件事。敌人攻城,为什么是工商界来守城呢?最有动机守住这个城的人一定是工商界,他们有财产在这里,工人可以跑,官员可以跑,工厂商店跑不了,所以他们才会选出一个人来说,你给我守住,给多少钱,守住了重重有赏,守不住了我们跟你一块死。在这种情况下,商人是损失最大的,因此是最肯玩命的,而且他们动员了最多的暴力资源支持他们,他们是暴力最强者,当然可以说了算。我可以任命你当海军总长,我也可以任命他。以后资本家们再建立一个机制,让这个海军上将不能翻脸。只要建立起这个权力制衡机制,资本主义在这个城市就成立了。资本主义就是这样一个一个地建立起来的。
我觉得中国人现在都知道问题在哪儿,比如说工商界跟官府的关系,其实很清楚,保护工商业,税基可以扩大,整体利益是最大化的,官府的利益是最大化的,如果破坏工商界,反而不是利益最大化,是自毁利益基础。这是双方的共同利益。
武克钢:工商文明不属于资产阶级的专利,工商文明是一种生产和生活方式,对大家都更好的一种方式。工商集团包含了企业家阶层,也包含了职工阶层,还包含了为工商秩序服务的公务员阶层,大家都吃工商饭。
吴思:中国历史上真正的对立是暴力集团和生产集团的对立。总的原则,应当是生产集团说了算。我觉得资本家一定是工商文明的代表,因为他是工商各种生产要素的组织者,他也是市场需求的发现者,还是组织起资源来满足这个需求风险的承担者,还是资源的提供者,最后办砸了他倾家荡产,他当然是一个核心的组织者,所以说他是工商文明的代表并不错。
但如果他作为全权代表,一切都由他说了算,反而引向一个灾难——过剩。我觉得原始资本主义都是资本家说了算,这个很不好,因为就像马克思说的那样,剥削过分,生产过剩,经济危机,最后伤你自己。让一部分工人也说了算了,结果社会保障和福利制度也建立起来了。实际上我觉得,西方自从芝加哥工人的“五.一”之后,在立法上实现了八小时工作制的要求,工会成了一股政治力量,参与了立法过程,也说了算了,在这种情况下,资本主义就不是资本主义了。因为已经不是单纯的资本家说了算了,工人阶级也说了算了,你怎么还能说我是资本主义呢?一旦工人阶级进来,无产阶级进来,实际上已经不是资本单方面主义,而是一种全民主义了,因为每一个社会集团的各个阶层发表意见了,大家都有权参与立法了,其实这才叫社会主义。社会中的每一个集团都在“主义”,就是社会主义。
(根据录音和记录整理,未经发言者审阅。文字整理:旭梅,天下谷企业家文化研究所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