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母史称仉(读zhang)氏,也是没能留下名字。她的传世,是在孟子的学说感动世人之时,更是在孟子成为亚圣之后。说到感动世人,孟母教子的故事是比一部《孟子》更为深入人心的,她是将母爱演绎成一部家喻户晓、老少咸宜、世代相传的人间大书的。只要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没有过母亲?谁没有刻骨铭心的母爱?谁的心里没有对于母爱的至死不淡的向往与依恋?孟母就是在这种人心的契合与共鸣里千百年、亿万次复活的。
回回读《孟子》,那种字里行间充盈着的仁爱精神,那种对于人、尤其是对于普通人的关切与尊重,总能在我心里激起经久不息的波澜。有时心腔如深邃的山谷,盛满着嘹亮而悠长的回应;有时心腔如川,与他交汇成湍然的巨流,即使遇到断崖深渊,也会飞身为瀑,踊跃向前。交汇着,奔流着,飞扬的灵魂也因为充满着仁爱而生动着、饱满着、年轻着。这是笼罩着母亲情怀的仁爱呀,并因其有着母爱的源泉、母爱的榜样而生生不息、无穷无尽着。用“呱呱坠地”指婴儿的出生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呱呱”是小儿的哭声,“呱呱坠地”就已包括了人类的宿命与本性——人生的艰辛与对于母爱的呼唤。母爱对于人类,不啻是空气、阳光、粮食,它既是孕育、诞生,还是抚养与教育。父亲与母亲,可以相提,却不能并论,因为母爱要更加忘我,也更加的深厚。父爱哪怕巍峨如山岳,再高再大总可以丈量;母爱却如大海大地,无边无际。我们常常好说“严父慈母”,其实透彻地回味母爱,它总是严慈相济,严标慈本。母爱无需佩戴任何诸如“伟大”、“崇高”、“光荣”之类的桂冠,却可以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所不能。
历史上有一种奇特的现象,很让人思索,这便是看似最弱也是最无助的孤儿寡母,往往会展示出惊人的强大并迸发出巨大的创造力。且不说屡被欺负、数临绝境的孤儿帖木真(忽必烈)与寡母诃额伦是这样,三岁丧父的孤儿孔丘与寡母颜征在是这样,也是幼年丧父的孤儿孟轲与寡母仉氏也是这样。因为他们都经历了苦难与母爱的滋养。
我的深切理解孟母与孟子,是从历史不经意间遗下的一个细节——孟子休妻——开始的。虽然孟子休妻的事早已淹没在时间的烟霭里,我却觉得它也许是孟子人格成长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我甚至能栩栩如生地“看到”当时的情景。那是一个炎热夏天的正午,刚刚织好一匹布的孟子的妻子,在婆婆的再三催促下才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休息。酷热,疲惫,倦乏,忍不住关了门,解下外衣,舒展了四肢躺在床上小憩。谁知这时孟子推门进来,看到妻子裸臂岔腿的“不雅”姿态,顿时火冒三丈,气冲冲就要休妻。孟子想不到母亲不仅不为儿子帮腔,反倒严厉地批评起儿子:将要进门的时候先要问一声有没有人,这不是《礼记》的教导吗?你进屋不敲门不问讯,是你的无礼;媳妇刚刚在泼火的天气里织完了一匹布,又累又乏,你不去体贴却还责备,更置媳妇的生命生活于不顾动辄谈休,咱将心比心品品,这不就是不通情理的无情无意吗?现如今你的受委屈的媳妇不知该怎样心乱如麻呢,还不快去认个错!谁能说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爱思想,不就是发轫于此呢?谁能说孟母不也是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的源头之一呢?
孟母固然是一位劳动妇女,但却是一位培养出了大师级知识分子的劳动妇女。其含辛茹苦,殚精竭虑,心志高远,坚韧不拔,从她“择邻三迁”、“断机教子”等事迹已可略见一斑。她不仅用一个母亲的全副心血为孟子辟出了成就伟大事业的道路,更以一位母亲的爱与理解,成为孟子坚守自己道路的依靠、力量与后盾。孟子离齐也许是他最难决断的时候。齐国是当时的大国,最有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力量与天地,可是齐王“霸天下”的心态与孟子“仁者爱人”的仁政思想是格格不入的。道不同不相与谋,岸然的孟子是决计要离开了。但是离开了齐国也就失去了高官厚禄,母亲年事已高,还要拖家带口,真让大儒孟子踌蹰而忧郁、“拥楹而叹”起来。细心的孟母探清了原委,毫不迟疑地劝儿子:“今子成人也,而我老矣。子行乎子义,吾行乎吾礼。子何忧也。”这等于说,走你的仁义之路吧,母亲赞成你、支持你、帮助你!于是,孟子不仅果断离齐,还高傲地拒绝了齐王馈赠的百镒黄金(按一镒二十两计,也有二万两)。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浩然之气”,因了孟子而成为世代读书人的座右铭,并业已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反叛与独立的传统的时候,我们是不能忘记这位母亲的爱与理解的。正是这种爱与理解,使得这个传统虽然常常处于榛莽丛中和潜流状态,却能够血脉相传、绵延不绝。
这种来自母亲的爱与理解,其实更是一种拯救。
它拯救孟轲于顽劣的孩童之时,将他引向知识与思想之路,从而使得颓势之中的儒家学说获得了空前的丰富与拓展。
它是人类的摇篮,也是引导人性的众川回归的海洋。即使人性的堕落如高山滚石,母亲也会用她的身躯拦住它,并用爱鼓舞它、陪伴它远离深渊,重新攀登。它还是世道人心的拯救者。有野蛮与血腥的时代,有愚昧与黑暗的时代,有颓废糜烂的时代,但是只要有母亲的爱与理解在,就有新生的希望。因为她那悲悯慈爱的情怀,就是令万物复苏、万木葱茏的大地啊。
当然,这种浩无涯际的母爱,更是女性自己的拯救者。当她为世俗所诱或生计所迫而丧失本性的时候,当她囿于环境沉湎于声色犬马而不能自拔的时候,只要她想到儿女,想到要做儿女的榜样,想到儿女绝不能过自己这样的生活,她就会立刻升腾起战胜自我的力量,从善从真从美,从而找回那美丽而灿烂的人性。
我们谁不是在母腹中孕育而成的生命?寒冷里,母亲的这种爱与理解就是一个火盆,温暖着儿女们的胸膛。火盆中燃烧的,就是母亲的骨架与血肉啊。黑暗中,是母亲为我们点亮了灯。当我们沉浸在光明的欢乐之中时,我们可不能忽略,那点燃的,正是母亲的心啊。她可以用缕缕白发织成儿女远航的征帆,她可以耗尽全副心血化作浇灌儿女成长的雨露。哪一位母亲,不都是一部读不尽的关于爱的大书?在我们忘形地享受人生的欢乐,甚至忘记了母亲的存在之时,被忽略的母亲为了不打扰儿女的欢乐,会忍住厮守儿女的强烈欲望,躲开,悄悄地、孤独地生活。躲开着,孤独着,仍会给我们送来最为深长的祝福。人生毕竟是艰辛的,当我们承受苦难或厄运临头、亲朋疏远之时,不遗弃我们的最后一个人肯定是母亲。她会用为儿女操持了一辈子生计的手,抚平我们的忧伤与绝望,让我们重新获得生与前行的力量。一点一点的,母亲把她的生命之水献给我们,再献给我们的儿女。流干的时候,也就是母亲生命的尽头。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她也会地淌下两行泪,滴成儿女生旅上思念与挂牵的溪流;或微笑,笑作一朵祝福的小花,开在儿女生命的枝头。真的,母亲的哪怕一个眼神所包含的爱,就够我们受用一生了。不用去寻找两千多年前的孟母了,你的,我的,他的母亲就是孟母一样的的母亲。母爱,是不求报答的,可是我们倾其一生,又怎能报答母恩的万一呢?只要我们以母亲一样的情怀去拥抱生活、拥抱世界,母亲就会舒心地笑了。(李木生)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