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以降,中国现代文坛巨擘鲁迅曾说过:“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小品文的危机》),”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散文创作再度勃兴,不仅作家队伍浩浩荡荡,而且作品数量也为百年之最。山东作家李木生,凭借着源远流长的儒家文化底蕴和齐鲁文化所独有的正气及厚重,以异常自觉的生命意识和独特深切的生命体验及心灵体验,追求灵魂的彰显与照亮,追求思想的自由和人格的独立,成为山东文坛散文创作的重要作家。
(一)
在我看来,李木生的散文创作有两个支点构成,这两个支点共同支撑了李木生散文创作的思想情感内涵,并贯穿在他整个的创作生涯中。其一是有着较大思想文化含量的文化视点,其二是直面社会人生的现实关怀的人文精神。前者隶属思想文化散文的范畴,后者属于人文精神关怀型范畴,二者既相辅相成,有在渐次展开中,互有渗透与交叉,共同构成李木生散文的思想情感内涵且形成以下鲜明的特征:作家以独特的深切的生命体验和心灵体验,在创作中探索和呼唤人文精神、关注历史、关注社会人生,表现内在的人性,以不断的对生命的存在、对生命价值的叩问,强化着创作主体的深度意识,将个体的情绪、体验和社会、历史内容化为主体创造的”精神个性化世界,”表现出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对审美意蕴的深度追求,从而获得了较高的美学价值。
在以思想文化为视点的散文创作中,有部分作品是作家在游览历史遗迹或考古发掘时获得的某种精神上的体验,并以现代人敏锐的目光去观察和思考,给予历史、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以全新的认识和诠释,如《孔林随想》、《曲阜古柏》、《杏坛》、《四季蝴蝶》等篇什。请看下面一组描述:“一切外在的宣赫,只能显露其内囊的空虚,证明其生命与统治的速朽”。“两千年来,这块充满着人文精神和人道情味的葬林,有如中国文化的的‘诺亚方舟’坚强的行驶在乡野间,从古驶向未来”。“宽厚的孔林只有用自己的悲悯的胸怀,涵容其这些忧伤的灵魂”。“灵魂从根本上说是孤独的。……,因为沉默有时是良心的泯灭,是卑劣的怯懦。(《孔林随想》)。”当作家走进历史深处,历史的那种与之俱来的宿命感、沧桑感、凝重感,以及弥漫与其间的悲剧性氛围,成为作家面对现实风物时作审美关照和思考的重要源泉。譬如李木生著名长篇散文《四季蝴蝶》一文,通过一九九五年四月五日,在山东济宁微山湖畔的马坡村,考古发掘出土的刻有”梁山伯祝英台墓记”文字石碑,把传说与神话中的梁祝爱情悲剧原型模塑拉回了有着千年文化积淀和传承的孔孟之乡,不仅修正、澄清了历史,还历史以本来面目,而且以无可辩驳的历史事实争得了祝英台的出生地在济宁的殊荣,作家对历史进行重新解读,指出封建礼教的虚伪和异化是扼杀梁祝爱情悲剧的本源。为此作家通过自己对历史的重新解读和触摸,重新复活模塑了一个青春、美丽周身散发着人性的少女祝英台形象,为了真情与至爱,殉情于梁山伯墓前,幻化为一只飞舞的蝴蝶,犹如一只飞舞的花环绕在梁墓的上空………..通过对祝英台至性至情至爱的精神讴歌与礼赞,发出了对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中国平民女性”是人类生活的真正瘠梁”(《四季蝴蝶》)振聋发聩的呐喊和大音希声的千古感叹,从而在某种意义上倡导人性的复归!
《泰山赋》、《寻味峄山》、《遥望梁山》、《雪域家书》、《遥远的军旅》等篇什是作家游览泰山、峄山、拜谒梁山以及在西藏亲炙雪域的经历,这五篇散文随笔则重点着眼于地域文化丰富的精神源流的开掘上,李木生从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的历史理解入手,向纵深开掘,挖掘地域文化(齐鲁大地或雪域西藏)所具有的深层寓意。从遥远而神秘莫测的西藏到有着千年文化传承与积淀的齐鲁大地,在人与自然,人与历史的触摸中,获得了某种精神上的联系,并挖掘出蕴涵其中的生命意识、抗争意识,以及人类精神的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薪火传承……由此使我看到作家对自然、大地上的山川草木有着类似宗教性虔诚的感恩情感,李木生以对宇宙万物的超常感知与体悟,在历史深处书写着人格独立、思想自由巨大的“人”字………
《三月的风筝》、《冬荷》、《不凋的激情》等几篇哲理性散文,作家以诗性语言,或追述多梦的童年、生命的畅意,或直接切入“生命与孤独”、“时间与永恒”、“毁灭与新生”,或呼唤“激情与自由”,李木生用独特的感悟和表述,引领读者进入一个较为广阔的思索空间,在不断的叩问与冥思中给人与启迪。这几篇散文坦露出作家对生活有着空灵般的领悟,对母亲河有着坚贞如山的执着爱……
另一类是直面社会人生现实关怀型的散文,在这类文章中充分表现出作家对社会人生的深切关怀,作家以伟大的怜悯之心去感受每一个生命个体的鲜活独特的生命存在状态,在历史与文化中,在平凡的生命之间体会着沉默中蕴含的悲剧性意味,从中发现那些让人魂牵梦绕、让人心动的东西,作家在这种全身心投入的自我生命体验中和心灵体验中,使自我的灵魂得以安宁与张扬。这类散文以《去见阿炳》、《不屈的歌者食指》、《融入山水》、《末世绝唱汪曾棋》等为代表。譬如:“饥饿,连衣服也难遮体了,还有寒冷和寒冷中无妻无后的孤独”。“它(《二月映泉》等名曲,笔者注)呜咽着,从一个流浪艺人的悲凉的心田里流出,流向无锡的大街小巷,……”“你用宽容面对联却而至的厄运与打击,并将对世间的痛苦的感应、理解与同情,全部化为潺潺流淌的乐谱,抚慰伤痛,润泽众生。”(《去见阿炳》)再如对苦难诗人食指的生存现状的描述:”作为一个通体人性的诗人,它对人类最大的贡献,当然是他在人性丧失的时代写下了淋漓着人性的诗章,再充塞着神抵与口号的无情的’革命’岁月里,撞响了个性嶙峋的生命宏钟。……””着为通体透着人性的诗人,……在政治、爱情与个人生活的巨大重负下和灵魂深处‘革命’与人性的巨大矛盾中疯了,在与时代的格格不入疯了。”“但是,疯,也夺不去他心中那刻骨铭心的美丽人性啊,这人性,又反过来成了治疗他疯疾的最好的良药。”(《不屈的歌者食指》)。在这里,作家以一颗经过灾难磨砺的敏感心灵,超越时空的界限,去感受世界名曲《二月映泉》的作者阿炳和当代著名苦难诗人的身世的不幸,去感受他们命运的残酷与多劫,人生的无常,生命的飘忽和生活的沉重。在对人生超常的感知与体悟中,在对生命存在、生命价值的不断叩问中,完成了世界级音乐大师阿炳和当代大师级苦难诗人食指的精神契合和灵魂对接…..作品的意蕴深邃感已喷薄而出。
《世态杂说》有二十五篇短文构成,杂说或描绘世态百相,或藏否人物,或勾勒具象,或传达神韵,通过对不良社会现象的批判,对人生困境的揭示,表现出作家对人生的关怀和充满良知的呼唤。但在某些篇什中,有股化不开的“意识形态”情结,这种“意识形态”情结的存在,它削弱了文章所固有的批判力度及审美意蕴和作家的个性,这是令人遗憾的。
(二)
充分体现出作家思想文化视域和直面社会人生现实关怀的人文精神的完美结合,并相互渗透交叉的是《木皮散客贾凫西》与《蜿蜒的圣脉》两篇文章。下面我就这两篇文章详细作一下个案探讨,《木皮散客贾凫西》一文,作家通过阅读贾凫西所以留下的文本《历代史略古词》、《醒世姻缘传》、《谵圃恒言》、《谵圃诗草》等著作及民间关于贾凫西相关传说,为我们发掘并塑造出一为血肉丰满“壁立于主流之外,特立独行、自由狂歌”(《木皮散客贾凫西》)的叛逆性狂人的形象,贾凫西生活在历史上社会动荡、生灵涂炭的明末清初的“悲惨世界”里,他有着高远的理想和执著的精神追求,又逢“乱世”,人性的险恶,理想的坠毁,尤其是礼教的虚伪,身具叛逆性格的贾凫西比一般人更难容忍社会的腐败与黑暗,一系列的黑暗现实导致贾凫西在绝望和悲愤之余,通过无理性的反抗,来发泄内心抑郁不平之气,即“不事王侯”、“隐居放言”,这种有悖常理的行动和言论,为正统的社会和道德所不容,贾凫西最终走向背叛和反抗正统的思想和文化秩序的对立面,被所谓的正统的社会和道德所扼杀与吞没。作家通过对贾凫西其人其文的精神礼赞,指出以贾凫西为代表的这种具有“叛逆”和“反抗”文化性格的中国传统民间士人文化,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彻底的反传统提供了滋养的土壤和丰富的精神宝藏。
《蜿蜒的圣脉》一文,通过对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及其薪火传人孟子和孔子后裔孔融、孔继涑、孔尚任等人的描述,指出中国士人在以孔子为首的理想主义精神感召下,以“道”为己任,积极介入社会和历史,以理想的浩然正气,与实际上代表皇权的昏庸之“势”进行了近乎绝望、悲壮的抗争,在孔子及其传人身后,更有贾凫西这类特立独行的狂人,以“道”抗“势”,全面彻底的反叛正统的思想文化秩序,表现出极为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正是它们构成了一个儒家思想主义的精神谱系。作家通过对儒家理想主义精神谱系(还有狂人谱系)的梳理,挖掘出其中所蕴含的精神价值,正是这种“狂者进取”(孔子语)的精神,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历史屡屡不绝、薪火相传,中华民主虽历经劫难但仍然不亡,靠的就是这种充满浩然正气的理想主义精神传统。
通过上文的分析,作家在处理文学与历史相关性原则上有着独到而深刻的领悟。在读《世态杂说》某些短文时,我就有些担心,我担心《杂说》中的那种“意识形态”情结会带到其它文章中来,如果是这样的话会伤害文学的血脉!因为李木生从士兵到报人,特殊的角色选择和定位,宿命性地规约了他时刻处在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重重包围之中,这种外在的环境会使一个人在自觉与不自觉中言说主流权威话语。但是,作家没有让我们失望,李木生以他的学识和才情以及对文学独特领悟,不断地调整和突围这种悖论的生存状态。才使他能静观沉思,感悟宇宙万物和人类生存的现状,对审美意蕴的不懈追求,才使他的文章意蕴深邃,高远空旷。
(三)
李木生以“爱心”和“真情”为我们奉献出多姿多彩、深刻厚重且数量可观的众多散文篇章,他的散文不仅超越了人类历史时空的感受,且突破了人类具象生存的状况,作家走进历史的深处去寻找业已消失的(或正要消失的)历史跳动的脉搏,表现出对人类终极意义悠远而深沉的探索与关怀,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李木生的散文创作或他在散文精神个性化创造上已进入“知、情、意的综合”的大散文创作的高层次境界。在这个理性缺席、诗意失落的时代,作家在展现自己后如何在发展自己,这是任何一代作家所遭遇的规律性难题,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期盼李木生在今后的散文创作中,能继续始终如一的坚守宁静与超然,拒绝平庸与肤浅,喧嚣与浮华,以自己的胆识和勇气来逼视和拷问自我的灵魂,在思想艺术境界上不断的调整和提升,不断的拓宽和加深,以对生命和生命存在本体论的深刻诠释,以对散文精神个性化创造的孜孜不断追求和散文创作的独创性的不断追求成为拥有原创性殊荣席位的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