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是在北京儿子处过的。年初二,忽接王化岱老师的电话,心里正歉疚不安:哪有年节老师给学生打电话的道理?忽然听筒中跳出一句话:“你知道张稔穰老师年前走了吗?”——简直让我如雷轰顶!张老师是我在曲阜师院中文系(现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前身)读书时的先生。前两年我去看望他时,眼见得虽消瘦点儿,却精神很好啊!这样一位满腹经纶、德高望重的教授、学者,怎么会忽然驾鹤而逝了呢?当我向济南的田凤娥同学转告这一不幸时,她也不禁“啊”的一声惊疑:“我前不久还在《齐鲁晚报》副刊上看到他的一大篇文章,好像是讲三国与曹操的,怎么这样快人就走啦!”
不,张老师没有走,他的美德、精神和音容笑貌仍活在我的眼前,活在我的心中。不过,他的名字原不是现今的“稔穰”,而是“忍让”。尽管二者谐音,可是含义不同。我心里还是喜欢忍让这个名字,因忍让二字既凸显了张老师的性格,又展现了他的美德。
我和张老师因为是菏泽市的近老乡(老家隔万福河而南北相望),又年龄相当,只是我小学上得晚,才落得进大学门时,他已毕业当了我班写作课的辅导老师;所以,我们接触较多,也较投机。那时,他面庞秀朗,皮肤白皙,右嘴角有点向上歪挑,时常微笑,话语不多,给人的印象是聪慧、平和、谦让,从不张狂、显摆,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只是学习特别用功,一有空闲就读书。由此,他被许多人公认是好人、老实人。
“文革”初,个别人说张老师思想上是“孔老二的温良恭俭让”,路线上是走“白专道路”。猛然间,他也想不通,但很快“忍”住了,看开了。心里想:我还年轻,不多学点儿东西,以后怎能教好书?有次我问他:“你想通啦?”他头一歪,点支烟,微眯着眼,右嘴角斜挑得比平时更高——沉稳地笑着,慢悠悠地说:“我多看点书总不犯法吧?今后随别人怎么说,我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啦。我要按计划读书,做点专题研究。”看那架式和语气,我断定,他已立下大志,笃定决心,宁坐十年、二十年冷板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时,他还单身,只见他没日没夜,没假没节,如饥似渴地读书,专心致志地钻研。他的桌上,总是堆着一摞一摞的书,还有一把竹壳暖水瓶,一个搪瓷杯,一只以废罐头瓶代用的烟灰缸。时常见他右手捧书,左手端杯白开水,边读边啜,甘之如饴,乐在其中。我有次跟他开玩笑:“你简直变成书痴啦。”他连头也不抬地“嗯”着,微笑一下,照看书本,心无旁骛。
1967年底,我离开张老师。直到2000年夏天,我在济南遇到刘焱同学,向他询问张老师的情况。他睁大眼睛赞叹:“嗬!张忍让现今可厉害啦,已成为国内外闻名的《聊斋志异》研究专家!”我回合肥家中一查网页,可不是!他已出版《聊斋志异艺术研究》、《蒲松龄与聊斋志异》、《中国古代小说艺术教程》、《中国分体文学史·小说卷》、《稗海卮谈》等皇皇鸿著,又在《文学遗产》、《文学评论》、《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张老师潜心向学,忍得寂寞,耐得清苦,矢志破壁,终成正果。他以本科学历起步,奋力攀登,终于成为教授、博导、著名学者,先后任中文系主任、文学院名誉院长,被评为全国模范教师、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等等。殊不知这些荣誉的光环中,蕴含他多少不眠之夜,滴洒他多少心血汗水! 对出名后的张老师,校友李钧讲了一件趣闻——许多学生呼之为“可爱的老头儿”。而最早给他起这个绰号的,是他当年带的研究生戚真赫。那个女孩子也是性情中人,跟老师谈学问,论人生,口无遮拦。他们成了忘年交。显然,她是把张老师当父亲来看待的。其实,张老师的学生哪个没有这样的感受呢。张老师宽严得当,鼓励为主,不仅指导学术,而且关心生活,甚至学生毕业多年后,有苦处还打电话向他倾诉,老师的话语总能让学生们重新鼓起勇气去面对困境。张老师真是当得“传道、授业、解惑”的长者了。另一校友这样描述了张老师上下班的情状:谢顶的脑门儿亮亮的,已布皱纹的额头下闪动着一双炯炯慧眼,微翘的右嘴角总是叼着一支烟,上穿一件浅灰色的夹袄,衣襟大多半开着,身体稍向前倾,一手扶着老式高架自行车,一手拎把旧暖瓶,匆忙而无声地穿行在校园里。他朴素得就像家乡的那棵老榆树。
从这里,我看到张老师的中晚年,尽管历经沧桑,资历深了,名气大了,却依然坚忍、勤奋、敬业,依然朴实、随和、可亲;只是显得比往昔愈益慈善,平添几许苍颜罢了。这着实令我感动,令我佩服。
纵观张忍让老师的一生,实可谓人如其名,而其名字的内涵到头来使其人也成了名。所以,我说,忍让是一种美德,张老师正具有这种美德。在忍让这个词中,关键是忍字,有忍才能让。对忍字,孔圣人早有训诫:“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当代著名学者杨伯峻是这样注释“小不忍”的:它不仅是不忍小的愤怒,也包括不忍小仁小恩,没有“蝮蛇螫手,壮士断腕”的勇气,也包括吝财不忍舍,以及见小利而贪。照此看来,张老师原名忍让二字的含义本是很好的,后来之所以改另二字,我揣测大概是因了“文革”那个黑白颠倒的年代,整天大搞“阶级斗争”,大批“克己复礼”的缘故吧?即使如此,张老师的忍让美德仍一以贯之。实践证明,他有所忍让,有所不为,心有所向,专为所志,积铢累寸,终成大器。
夏夜的清澈月辉,沁着如水的凉意;啼血杜鹃的急促鸣叫,搅得夜深无眠。这时,我又想起张老师及其美德懿行——真是一个大写的人啊!张老师言传身教,使我深得其益,受用终身。但令我扼腕叹息的是,张老师68岁就因淋巴癌去世了。而这之前,他已退出领导和教学第一线,正好有了独立、专心治学的时空。假设不遭此劫,学富五车、博古通今的他,定能在更广阔的学术领域继续耕耘,纵横驰骋,再立珠玑新说,续写锦绣华章。惜哉,痛哉!再也看不到张老师那忍让、谦和、严谨、睿智的学者风度,再也读不到他那立意深刻、新颖,表述流畅、生动的新著了!
几个月来,我把张老师送的几本著作放于家中案头,不时地翻看、学习。看着他在扉页上题写的“谓福、志美同学存正”的秀美字样,我便心念良师,百感交集。
今年6月12日,是张老师逝世一周年忌日。痛惜中写成此文,略记我和夫人李志美对张老师及其美德的忆念。
张忍让老师生前好友、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81岁的终身教授、博导、著名学者袁世硕先生,曾为其撰一挽联,很合我眼下的心境,特引来作结:
忠悫系本仁恕为怀朋辈洒泪悼挚友
锦章云屯奥学传后子衿号啕哭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