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人的眼里,他是不折不扣的怪人;在行家的心中,他是名副其实的大家。
知道“孙徵禄”这个名字,是二十四年以前的事情。那时,我刚大学毕业,业余时候,给市职教办代课。负责课务的汪雁洲老先生,是个收藏行家,尤其喜欢收集名人书画。从他那里,我看到了很多常人难得一见的名家精品,以及一些虽名不见经传但功力深厚的力作,也从那儿知道了“孙徵禄”这个名字——“小杜,你知道吗?我们济宁真正的书家是孙徵禄,各体皆工,犹擅大篆。”
“那可是一个怪人。长得像武大郎,又戴着茶杯底儿一样的眼镜,谁看了都会说难看。可是那字写的,懂行的都说好。要想求他一幅字,真要有天大的面子。省里来人给钱请他写字,他都不写。家里过得像个要饭的,就是死活不卖字!”正在一旁摘洗韭菜的汪夫人顺口接了过去。
此后,陆续在济宁一些比较重要的场合见过孙先生的字。譬如在太白楼广场,有他题写的对联;在潘家书院有他题写的匾额;在一些重要的书展看到过他的作品……感觉都只有一个——那才叫书法!
见到孙徵禄先生以前,与孙先生有关的,也就知道这些。没想到,一次偶然的聚会,让我有了接触孙先生的机会。去年秋天,一位已经毕业二十一年的学生请我吃饭,要去的酒店,是他的好友所开。因已邀请多次,不便推辞,便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进了酒店,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孙先生题写的条幅,而且不止一幅。早就知道孙先生的字难求,在这小小的酒店里,竟然一挂就是五六幅,岂不怪哉!于是,尽管别人都已入席落座,学生也一个劲儿的叫,我还是仰着脸,围着孙先生的那几幅字转来转去。一边看一边点头,心里暗暗叫好。看了好大一会儿子,实在忍无可忍了,随口说了句:“能有孙先生的字,真不简单!”
见我说这话,正在一边忙活的老板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这字怎么样?”“真正的好字!我在八三年就知道孙徵禄先生的字好,遗憾的是一直没有见过本人,即使真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你认识孙先生,能给你写这么多,真是太有面子了!”“嗨!他是我姐夫。如果你喜欢他的字,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酒店老板得意地说。尽管老板这样说,但我只是作为一句客套,并没有当真,汪夫人的话可不是白说的。
没想到,就在前几日,那个学生突然打来电话,说是孙先生答应见见我们。于是,喜出望外之余,更多的是恍若梦中。急忙打车过去,在一栋极其简单而又普通的居民楼前,我们见到当时答应给我们引见的酒店老板。走上窄窄而又黑黑的楼梯,到了门口轻轻的几下。就听里面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呕,呕”声,紧接着,刷了白漆早已有些破旧的门开了,里面伸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稀疏的毛发早已斑白,瘦黄的脸儿就像一个尚未完全干透的核桃儿,身材矮小而又瘦弱,就像一个尚未发育完整的孩子……就在我迟疑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汪夫人以前说过的那些话,立即伸手过去——“孙先生,不认识我吧?二十多年前,我可就知道您老人家的大名啦。”“呕,呕,里面坐,里面坐。”
等我们走进孙先生的家,立即感到了汪夫人的话一句不虚——八十多平米的房子里,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是素白的粉墙;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和电器,只有一个联帮椅还算整齐,其他的桌椅板凳一例的不伦不类,很难叫人恭维。联帮椅上,堆满了我们难以数清的东西,譬如毛巾、袜子、汗衫、连环画……所谓的桌子上放着的茶具,也是各样大小不一、规格不同的普通水杯……但是,孙先生几十年如一日,除非是亲戚或者世交,拒绝给别人写字,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孙先生的经历与遭遇究竟说明了什么?怪孙先生自己不善交际,还是怪孙先生自视清高?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尽管别的书家一直在压制孙先生,可是对此他只是淡淡的一笑,顶多只是一句话——“他也一直在写字。”
孙先生就坐在我的对面,双腿绞在一起,胳膊蜷在胸前,如果不是那双一动一动的眼睛,眼神儿不好的人,真的会以为凳子上放了一堆衣服。我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过去汪老先生对他的评价,一边穿插一些自己对书法的见解。孙先生只是笑吟吟的听着,一声不吭,到了不得不回答的时候,总是先挠一挠后脑勺,然后再一个字儿一个字儿似乎有些羞涩地应着。
午饭时候,我们力邀孙先生一起外出吃顿饭。起初,无论如何孙先生都不答应,只是在他内弟——那位自告奋勇给我们引见的酒店老板的极力劝解下,才勉强答应。孙先生不抽烟,不喝茶,不饮酒——不了解内情的人,会认为这是孙先生的养生之道,其实,是生活所迫。尽管菜肴丰盛而又高档,但是孙先生只是吃了几口青菜,只是听说紫背天葵对高血压有疗效,才多吃了几口。好在,因为在家里短短的交流中,孙先生对我颇有好感,破例喝了一点点儿白酒。到了后来,孙先生渐渐的有了几分酒意,才多少说出一些平素压根儿都不会提及的话题——“××的字很有天分,可惜的是名气大了,应酬多了,可字却不见长进。” “×××,一直走的都不是书道,他是走官道的。”席间,同去的朋友提及他们老家有很多的古碑,有的还被拉到了邹城市博物馆。一听这话,孙先生立马来了精神,立即把话茬儿接了过来,当即商定明天开车前往。
饭后回到孙先生的家里,趁着酒劲儿,我斗胆向孙先生提出是否写几笔让我饱饱眼福。没想到,孙先生欣然同意,当即走进书房铺纸挥毫,写了“文以载道”四个大篆,且落款钤印,甚是豪爽。第二天,我的朋友拿了孙先生的字去文化市场装裱,随口说了一句“就是小了一点。”没想到,装裱店的老板当即表示“你把这个给我,我们店里的字随便你挑。”当时那位朋友就打电话给我,说这事,我立即提醒他“千万别换!”
第二天,去邹城的路上,我才发现,孙先生虽然穿了一双还算整齐的凉鞋,但是竟然赤着脚,让人看了的确觉得寒酸。一路上,同去的酒店老板一直给我介绍孙先生的过去——小时候,家里穷,家里买不起炭,生不起炉子。孙先生就在冰窖一样的小屋里,站着临摹字帖,等到几个小时下来,家里人叫他吃饭时,他已经没法挪动一步——宽大的苇草编成的鞋子已经死死的冻在地上……后来,解放了,孙先生进了制镜厂做了一位普通工人。妻子没有工作,全家老少只靠孙先生一个人少得可怜的工资度日……繁重的劳动之余,他依然习字不辍,一直写到改革开放的年月。尽管那个时候,孙先生的字尤其大篆已是公认的炉火纯青,但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没有什么干部身份,所以一直无法得到官方的认可,更无法调动工作。再加上,孙先生一直没有广泛交友的习惯,因此,在小圈子里,人们包括那些个著名的书法家都承认孙先生的字当属一流,但是一到了关键的时候,就没有一个人会站出来替他说上一句话——一直到现在,孙先生竟然连一个省级书法家协会都无缘加入——道理很简单,他没有多余的金钱走动;没有得力的书法家推荐;更没有富裕的亲戚捧场……
就这样,孙先生依然每日的足不出户,只是闷在那只有八九个平米的书房里,翻检他那早已破烂不堪的字典字帖;在那不足两个平米的案桌上一笔一划的写他的大字;或者手把手的教他只有七八岁的小孙女临帖……只有那些个大名鼎鼎的书法家遇到无法识别的碑帖时,才突然想起济宁有个孙徵禄,才想起那个身板儿矮矮但识字多多的孙徵禄,才会提了二斤水果求他帮忙……尽管如此,孙先生的字依然的十分难得,很多装裱店甚至开出终生为孙先生免费裱字的价码来换取他的一幅大篆,都未得应承……
但是,只要你走进孙先生的家里,映入眼帘的,总是满墙精美的书法;扑鼻而来的,总是历久不散的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