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的《孔子世家》,写得好吗?
历代写史,公认《史记》第一;历代人物,也鲜有人可与孔子相比肩。按理说,司马迁写孔子,等于是最极致的高手看高手、大师记大师,精彩可期呀!更何况,《史记》引《诗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句,表达了对孔子“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无比敬意。凭太史公过人的史才与史识,兼又对传主无限之崇敬,如此《孔子世家》,焉能不好?
可怪的是,自某个年代以来,这卷书前半,亦即孔子周游列国那十几年以及更早时候的诸多记载,却被一群学者大肆批评,且批评得近乎体无完肤。影响所及,后人遂逐渐轻忽这卷《孔子世家》,也慢慢对里头的记载多有生疏。于是,后来我写《孔子随喜》,援引了不少《孔子世家》的记载,许多雅好孔子的朋友读之歆喜,但同时,却又不禁讶异:有这等故事,我怎么都没听过?
举个例吧!
有一回,孔子前往卫国,途经蒲邑,恰逢公叔氏占领蒲地以叛卫,于是,公叔氏堵住了孔子一行。此时,有弟子公良孺挺身而出,拼搏之猛烈,让蒲人顿时心惊,态度遂松软了下来;最后,在蒲人要挟之下,双方订定盟约,约定孔子绝不可前往卫国,这才终于放行。结果,一出蒲地东门,孔子便完全不管啥盟约,头也不回,就径奔卫国而去。子贡不无困惑,问道,“盟约可弃而不守吗?”孔子回说,“如此要挟所订的盟约,是连神明也完全不理会的!”到了卫国,卫灵公出城迎接,劈头便问,“蒲可伐乎?”孔子的回答,“可!”
在台湾,许多人因受过四书教育,对孔子都熟。但这故事,你去问问,十个倒有八个未曾听闻。《史记》是甚等样书?孔子又是何等样人?《孔子世家》记了这么大一桩事,大家却几乎闻所未闻,你说,这怪不怪?
问题的症结,在于有一批人压根不信这样的记载。他们质疑,“要盟神固不听,然既许之,甫出而即背之,亦圣人之所为耶?”接着,又一口咬定,“此乃战国人之所伪撰,非孔子之事。”这卷书中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子见南子”吧!《论语》里头,明白记着孔子见南子,也明白写了子路的不悦与孔子的回应,这当然不好否认。可真正见面的场景,《论语》没写,《史记》却记载着,“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可如此一记,学者就忍不住高分贝质问了,“不知史公何据而云然也?”更有人以近乎肃杀的口气骂道,“马迁诬圣,罪在难宽!”
呵!瞧这口气!
就这样,《孔子世家》的前半卷,这班人你一句“此误说”、我一句“必无之事”、他一句“删之可也”,偶尔,再传出一声厉喝,“何妄之甚!”于是乎,被批驳到面目全非的《孔子世家》,从此便为士林所边缘化,慢慢也乏人问津;关心孔子的人,也开始不太读此卷文字。原本精彩可期的高手看高手、大师记大师之作,竟沦落到与《史记》的盛名全然不相称的尴尬地位,这可真是始料未及呀!
可问题是,他们骂得对吗?
这么说吧!如果,《孔子世家》果真写得如此荒腔走板,按理说,早在《史记》成书之际,在汉代独尊儒术的环境下,就该备受挞伐了才是。毕竟,汉代离春秋末年近,他们对孔子的印象,肯定比后人清楚许多;司马迁倘真“恣意窜改”,又焉能逃过非议?况且,《史记》这书多少有些政治不正确,汉代士人也多视之为“谤书”,想在书里挑刺的,恐怕是大有人在;《史记》里的黄老气味,又素来不为儒生所喜,因此,《孔子世家》假若错谬百出,他们又岂能轻易放过?
结果,汉代固然有扬雄责备司马迁“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又有人批评“《太史公》违戾《五经》,谬孔子言”,但这都只是大方向上的歧异,即使扬雄,都仍称许司马迁有“良史之才”,也佩服其“善序事理”,还说《史记》“其文直,其事核”,并没有人直批《孔子世家》记载讹误,更没有后代那样地逐条驳斥。
于是,到了南北朝,有裴骃作《史记集解》;到了唐代,又有司马贞与张守节先后写了《史记索隐》以及《史记正义》,在后人统称的这“三家注”里,此卷《孔子世家》,依然是一派海晏河清。三家的批注,既没那么多滔滔议论,也没啥对太史公的诋毁与非难,纯纯粹粹,就是最寻常的补充与说明,读了,只让人觉得天清与地宁。
这样的天清地宁,过了唐代,其实又维持许久。尽管有儒者始终对这卷《孔子世家》心怀不满,但真正迎面痛击的,却是绝无仅有。直至清代的乾、嘉年间,先前近两千年的清宁局面,才算彻底丕变。众所周知,乾嘉之际的考据学问极其鼎盛,有一群学者竟日寻章摘句,戮力于典籍的考证与辨析。其中,有崔述、梁玉绳等人,对《孔子世家》意见极深,他们口诛笔伐,或呵或斥、或批或驳,一时间,如枪刺、如剑砍,几乎把司马迁那前半卷给抹杀殆尽。到了清末民初,疑古之风大盛,又有一群后继学者,人数更多,声势更壮,但见他们纷纷援引崔、梁之见,慷慨激昂、批声四起。在这群人轰然应和之下,对此卷书的严厉批判,骎骎然成了学界主流。于是,《孔子世家》宛如身陷十面埋伏,放眼望去,矢石如雨,从此危矣、殆矣!
《孔子世家》的惨遭围剿,外表看来,是这些学者考据功夫了得,既善于搜罗,又长于耙梳,整理比对之后,抉隐发微,总算将司马迁所犯的谬误一一纠举了出来。然而,这样的围剿,在骨子里,却只是假借考证的手段,宣泄了儒者长久以来对司马迁的不满。如此考据,乍看持平,其实多有情绪语言;看似客观,却处处闻得到烟硝之味。
儒者对司马迁不满啥?
司马迁好儒,可又喜爱黄老。偏偏打从汉朝起,就有儒生一直敌视黄老;越是纯儒,排斥黄老就越深。这样的排他性,自宋明以降,越演越烈;尤其明清已成正统的程朱理学,更动辄辟佛又辟老。当朱熹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之时,一方面将孔子无限地神圣化,另一方面又不断视佛老为异端。理学家越将孔子绝对化,他们就越敌我分明,打击异己也越不手软。事实上,这些理学家平日极认真、极严肃,其为人之刚健,实实令人尊敬;其行事之正直,也不禁令人佩服。可他们过度以真理自居,只要面对异己,口气就常无容赦。他们总自觉天下之美尽在于斯,其余皆不足为观,因此,极自负、好骂人,门户之见也最深。但凡与人争论,动辄无限上纲,轻易就流于意气。虽标榜“群而不党”,却常常党同伐异。他们虽强调“温良恭俭让”,却比谁都容易愤愤不平。他们更一向以天下为己任,却屡屡又最容不了别人。
这样的理学氛围,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初;那一辈的考据学者,或多或少,都沾染了如此习气。“不幸”的是,太史公恰恰与这拘闭的习气离得最远;他既爱儒,又喜黄老,如果活在后代,肯定也对佛教多有好感。太史公胸罗万物,喜多爱广,啥事都有兴味,啥人也多有喜爱,甚至,连寻常儒者不屑一顾的游侠、刺客者流,他也同其呼吸,多有爱惜,还情真意切地为其立传。这样的太史公,其眼里的孔子,自然与一本正经而又拘闭排他的纯儒大相径庭。
太史公的视野辽阔,所立足处,其实是整个华夏文明的最源头。换言之,司马迁的格局,正是诸子百家尚未“各得一察焉以自好”、《庄子·天下篇》也还没慨叹“道术将为天下裂”之前中国文明原有的那种溥厚与浑然一体。因为这样的溥厚与浑然,太史公既心仪《论语》所记的圣人,也喜欢《庄子》所说的孔子;其他诸如《礼记》、《列子》等等,他都心知其好,广采博纳。若依纯儒来看,孔子这些不同面向,不仅彼此矛盾,更是极大的扭曲。但对太史公而言,孔子如此的吞吐开阖与气象万千,才真让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呀!
于是,太史公笔下的孔子,就是一个面貌丰富而又极度鲜活的真实人物。这样的孔子,不仅是深湛于六经的恂恂儒者,更是个对未必同道之人(譬如老子)也多有礼敬的闳阔之人。他学识渊博,更极富生命经验。他曾经犯错,也不时犹疑。年轻之时,曾有老子严厉批评过他;到了晚年,也还有弟子不客气地质疑着他。孔子知礼守礼,又极严正,可与人相处,却是一片和悦之气。单单看孔门师徒的那一派兴发,两千多年后,我们都还忍不住地想当当他的学生。孔子当年,就喜欢与各色人等说话。各地有诸侯,有贤大夫,有避世之人,有忠奸难定者,有备受争议者,甚至偶有恶名昭彰者,都会想与孔子见一见,也想和他多谈谈。孔子就这么与世人闻风相悦,因此,他不闭锁,更不排他。
孔子是非严明,却从不拘泥。他的某些言行,即使子路与子贡,一时间,也不免会多有疑惑。毕竟,孔子太大;太大的人,就不好懂。因此,孔子虽说备受尊崇,却也经常受到误解;许多人欢迎他,但也不少人疑忌他;他曾经风光过,也几次狼狈过。《史记》写孔子狼狈的模样,很可爱的。《史记》又写孔子的数度遭困受厄,甚至险些没命,也都写得非常动人。孔子毕生最在意人世间的大信,但前述在蒲地所订的盟约,他却完全不萦心怀。因为,孔子凡事擒得住,也托得开,所以,他从心所欲,不逾矩。
司马迁正是一个擒得住又托得开的厉害角色。大致而言,擒得住,是人道;托得开,则是天道。太史公“通天人之际”,可后儒少有如此本领,便觉得司马迁写的孔子多半可疑,后来,又渐渐转成了憎恶。乾嘉以来,儒者在这样的憎恶情绪下,借着考据之名,一步步把《孔子世家》打趴了;但吊诡的是,这批神圣崇高的儒者所建构的“孔家店”,在“五四”之后,旋即也土崩瓦解了。“五四”的“打倒孔家店”,虽音声清亮,多有朝气,但是,的确也冤枉了不少真正了不起的儒者。至少,孔子就绝对不是“孔家店”那种拘闭而酸腐的模样。不信,大家去读读《孔子世家》。
(作者系台湾作家、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