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尘世的潮水漫过之后,在中国家喻户晓的乔羽先生会怎样地站在大家的面前?我一直坚定地认为:乔羽先生的思想与精神世界的底色,或曰基本倾向,始终执拗着一种平民做派。
乔羽说,“我的世界观,是凡人的乐观主义”(《乔羽文集·文章卷·关于21世纪的谈话》)。他这里的“凡人”,也就是自“五四”起,我们平素好说的“平民”吧?他在《关于歌剧〈摩梭女——女儿国童话〉的闲谈》一文里,更直捷地表示过:“我不是贵族的乐观主义,我是平民百姓的乐观主义。”
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灾难频仍,凡人或曰平民更是艰难重重,生存尚且不易,而要保持“乐观主义”,当然要有非凡的力量作为支撑。这种力量,不止是繁衍,更是代表了鲜活的、不被或少被污染(或曰“异化”)的人性的主干。表面看,这种人性有着家常的色彩,并且散布于民间的日常生活之中,甚至在煊赫时髦的政权、政治面前显出着渺小与卑微。但是,谁又能说沉默的大地是渺小与卑微呢?再煊赫的山岳再不可一世的江河,也要在大地上生存、由大地承载。乔羽就是在将自己生命与艺术的根须,深长且繁密地扎在大地之中,体察并与大地一起共同咀嚼欢欣与悲苦,从而让人性的太阳与雨露,催生出明丽的花朵与饱满的果实。
人性中最为突出的美,当然是一个“情”字、基于善发轫于善的情,一种总能挣脱政治的或物质的枷锁的情。充盈而真挚的人间至情、人之常情,正是乔羽作品最为醒目的特点。那只带着浓郁思念之情的蝴蝶,那朵带着忧伤与刻骨铭心的爱恋的玫瑰,那轮让情感蔚成漫天云霞的夕阳,那挂飞扬着生命激情的黄果树瀑布,还有那个忘情于两人世界、浸透着爱情琼浆的“金色的小月亮”……,无不扇动着情感的翅膀。
他的心上,也有着教条的束缚吗?只是当他将自己炽热的情感与百姓的情感碰撞交汇融合再生的时候,教条的印痕也就会被巨大的情感的洪流冲刷得难见踪影了。更何况他还具备着罕有的艺术感悟能力与穿越时空的洞察力,他清醒地知道那条艺术的短命与常青的界限。就是他分别写于1954年、1956年的《让我们荡起双桨》、《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也绝不给大而空洞的口号留有空间,只是让生动活泼的具象物事承载起一个民族的憧憬,让自己忠诚而浪漫的心灵,去回应与拨动一个民族的真实情感。
由此,乔羽不动声色地让自己的精神世界及其所结出的果实,散发出理性的光芒:呼唤人的自由与独立。
图为作者李木生与乔羽
回眸历史,自由总有囚牢相随、樊篱相伴,对于我们几成宿命。但是,奴隶与奴才却有着天壤之别:奴隶还有着砸碎锁链的期待与希望,而奴才,则是甘心情愿,万劫不复。于是乔羽“爱兽不设阱,爱鸟不置笼”(《乔羽文集·诗词卷·临窗偶得》。面对杜十娘悲剧的人生,痛楚百转的乔羽几乎是在面对面地向着她诉说衷曲——虽然“金丝笼儿无价,玉石碗儿豪华”,可是毕竟“笼儿不是鸟的家,鸟儿住在绿枝头,草莽中,青天下”(《乔羽文集·诗词卷·影片杜十娘插曲》)。
鸟儿幸福的真谛,在于自由。
乔羽就是将自己比作一只自由的小鸟。没有邀宠的“美丽的”羽毛,也不是大红大紫的珍奇“种族”(如没有响当当的去过延安的牌子),不被青睐,当然也就“不会有人把我关进笼子里”,“于是我保存了我自己”,保存了自己啄米觅虫、“忙忙碌碌,飞来飞去的”权利(《乔羽文集·诗词卷·我感觉,我像一只小鸟》)。他一生都在珍惜着这种能够自主地“忙忙碌碌,飞来飞去的”权利,始终穿自己的鞋子,走自己的路,“不为积习所蔽,不为时尚所惑”(《乔羽文集·诗词卷·跋》)。有了这样的自由飞翔,即使已是古稀之龄的乔羽,也还能够让自己的精神世界葆有着孩子般的童贞,于平淡之中发现不尽的新奇,于常常被忽视的民间和民间生活里,发现善发现美发现真。
为什么乔羽能够有如许的定力?这澹定来自于他所热爱的百姓,来自于对于人的生命的尊重与珍爱(尤其是无依无靠的平民的生命)。他看到的真正“美丽的苍穹”,是百姓的苍穹,在那里,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自由发光的星辰,“每颗星星都是一颗伟大的心灵”(《美丽的苍穹》)。
融入在民间的乔羽,不可能没有批判的锋芒,而批判的锋芒,也正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所必须具备的社会责任与时代良知。当然,锋芒所刺,必然首先指向那些丧失人性的东西。他看不惯当下的有着“名人”招牌的新贵族(包括所谓的精神贵族),一下子便戳穿其画皮,说这种“名人气”实则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庸人气息”( 《乔羽文集·文章卷·序黄婉秋〈我与刘三姐〉》》。对于自大跋扈的官僚,乔老爷子报以“哈哈”的嘲笑,并说他们像跳梁的麻雀,“跳上跳下,一片喧哗,哈哈,鸟儿不大架子大”( 《乔羽文集·诗词卷·哈哈》)。对于不仁而富又为富不仁的“大款”,有着百姓情怀的乔羽,更是鄙夷不屑,直斥为“吃喝嫖赌,小流氓的样子”( 《乔羽文集·文章卷·关于歌剧〈摩梭女——女儿国童话〉的闲谈》)。就是对于中国的教育,乔羽也有着独到的见解:“教育要让人性得到更正常的发展。”(《乔羽文集·文章卷·不拘一格“育”人才》)
如果长久地处于人性缺失的环境里,人性不仅稀罕,竟成异类、丑角、反派,以至连最起码的人格的平等、做人的尊严、人之常情之类都几成奢侈品。如此,淋漓着人性光辉的“乔羽品牌”,深入百姓的心间并风行于世,也就是必然的了。物总是以稀为贵,最为饥饿的年代,杂面窝头胜过金玉珠宝,“但为生民传心事,穷乡僻野俱知音”(《乔羽文集·诗词卷·赠郭兰英同志》)。
在任何场合,演说或交流,乔羽都是用的原汁原味、土得掉渣的山东济宁话。对于乔羽来说,乡音是一种土壤,扎着生命的根须;有时乡音又是温馨的家园,让他魂牵梦萦。不识字的母亲就是用这种乡音,在冬夜里为童年的乔羽讲门闩、门鼻、笤帚的故事,有学问的父亲就是用这种乡音,给少年的他讲唐诗、宋词、西厢、红楼。他出生在一个为了省盏灯油全家人晚上都要早睡的清贫之家,他是一个连一块银元一身的校服也买不起的穷苦的学子——就是这个与生俱来的贫穷与苦辛,让他与底层的人民有着天然的联系与亲近。革命去了,发达了,并且有了家喻户晓的名气,他依然与底层的人民保持着这种天然的联系与亲近。
那是1998年的深秋吧?乔羽回到这座运河边上的老家山东济宁。真巧,同是济宁人的诗人食指也在林莽的陪同下回到家乡,两个人竟然邂逅于同一个宾馆的大厅里。乔羽有济宁市市委、市政府隆重接待,而食指从精神病院的回乡,则是我们几个朋友们的私下行动。不仅“规格”不同,连装束也迥异(食指穿着旧的军裤军鞋,右边的裤腿还卷起在脚脖上)。可是两位诗人惊讶地、紧紧地握着手,相互投以关切而又钦敬的目光。一个历尽沧桑,功成名遂,衣锦还乡,却依然要“常从暗处看光明”(乔羽诗《九华道上》);一个历尽苦难、精神分裂、孤苦伶仃,却还要“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食指诗《相信未来》)。精神分裂的,非要冒着寒风赶到自己的祖籍、又是自己少年时代生活过的济宁市鱼台县程庄寨村,与乡亲们痛痛快快地啦呱,问收成问婚丧嫁娶,水乳交融;功成名遂的,硬是冲破接待的“包围”,悄然造访儿时的街巷,让身心都沉浸在乡音里,如鱼得水。
他们的身上心里,都烙着深刻的“民间”的印记。阴差阳错般将歌词创作当作主业的乔羽,对于自己孕生出的歌词,有一个明确的定位:“它是寻常人家一日不可或缺的家常饭、粗布衣,或者是虽不宽敞却也温馨的小小院落。”(《乔羽文集·文章卷·〈中国歌海词丛〉总序》)
乔羽是有“老爷”派头的,再大的官也不能让他的腰稍作弯曲。政界,知识界,社会各界,什么样的“大腕”、“名流”他没见过?可是他又是最没有架子的,那是在青年人面前、在普通人面前,他平凡得与大家没有区别。北京当然是大官云集之处,可他偏偏在自己身边交了不少平头百姓的朋友,市场上的小商小贩,小饭馆的老板,包括卖烟的卖酒的,都与“乔老爷”感情好得不得了。不是什么“体验生活”,而是舒泰安然地与他们为伍为友,享受他们的真心,也为他们奉上自己的实意。
好多人都知道乔羽怕坐、也从来不坐上山的滑竿(所谓人抬的“山轿”)。他说他听不得滑竿在重压下“喀吱喀吱”的呻吟声,听不得轿夫“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说他看不得轿夫浑身水洗一样的大汗,看不得他们“肩膀上一块块紫黑色的疤印”(见周长行《不醉不说》第十一章)。
这是觉悟?因为他是一位老资格的革命者才有的觉悟?我想,根本上还是因为在他的心里头,有着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意识,有着对于生命的爱惜和对于劳动者的尊重与体恤。这些个出着苦力、流着命汗的轿夫,就是他的兄弟呀。不是有着更大的“革命者”,为了一个人、一家人能够清静“安全”地玩耍一座名山,而在“五一”节的人流旺季而公然封山、将万千民众拒之于山门之外,并让专人将其从山脚下一直抬到山顶的吗?
乔羽特别推崇词作家张藜,能够“有哭、有笑、有喜、有怒”地读他的作品。这不仅因为张藜的“血液中没有阿谀奉承”,是一个“有是有非的红脸汉子”,更因为张藜体现在作品中的那种与普通百姓和百姓的生活灵犀相通、息息相关、酣畅沛然的人间烟火味——“黑油油的铁脊梁,汗珠子滚太阳,风吹篱笆雨洗窗泪花泡月亮”——乔羽说这样的张藜,是“谁也无法代替,甚至谁也无法模仿”(乔羽《关于张藜》)。
大知识分子吴玉书,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曾经给乔羽治过两方印,一方刻着“水停以鉴”,一方刻着“火静而朗”。一个甲子过去,已是耄寿之年的乔羽,如镜的心湖上更是心事浩茫,你曾经说过的《我所经历的人和事》是否已经动笔?而如静火一样的大脑,当是生命的火焰燃烧得最为明亮透彻的时候了,那么,也是你曾经答应过的《中国美学》一书,是否也已破题?脚下的大地与胸中的大河的期待,是不好辜负的。
2010-11-6上午写于山东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