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哲:儒学是世界的(上)


4月14日至15日,由山东省人才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济宁市人才工作领导小组主办,孔子研究院、孟子研究院承办的儒学研究高端人才聘任仪式在曲阜举行。济宁广播电视台《闫虹访谈》之“儒林大家”栏目现场采访了出席仪式并被授予“山东省特聘儒学大家”的国际儒联副主席、美国夏威夷大学教授安乐哲。
本期刊出的是这次访谈的上集,下周五将推出下集。
闫 虹:作为一个中国儒学学术机构最高职务的一个外国学者,您怎么看待这个称号?
安乐哲:我个人觉得儒学,不仅是中国的一个儒学。像我们的贝多芬,我们不说贝多芬是德国人喜欢听的音乐,对不对。当然德国人对贝多芬很有兴趣,可是贝多芬也是中国人的贝多芬,所以我个人觉得儒学,也是全世界的一个文化资源,我们应该多了解它,要把它传播到外国去。
闫 虹:所以您觉得这就是不分国界的一个使命。
安乐哲:一个使命,对对。在一方面是为了中国,在另外一方面是为了全世界。
闫 虹:那最近在忙些什么?这是我们中国的一个问候语,就好比原来说:吃了吗?最近听说您很忙。
安乐哲:对,忙在不同的事情,我们去年11月份在夏威夷,我们开了李泽厚的一个大会,李泽厚算是中国的一个大思想家,所以有20个从全世界各地的,欧洲几个,美国几个,中国几个,日本也有,韩国也有,就是来谈李泽厚的思想,李泽厚也来参加我们的会议,已经85岁了。要把李泽厚的思想多介绍到外国去,现在我们有相当大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我们到你们中国的书店去,所有外国的书籍已经被翻译成中文,我们最著名的思想家,连我们的汉学家都被翻译成中文,可是到我们那边的书店,中国最优秀的最著名的思想家都没有,到我们图书馆也是这样子,所以我个人看这个时代的责任是,让世界多了解中国。
1947年生于加拿大多伦多的安乐哲现任夏威夷大学哲学系教授、夏威夷大学和美国东西方中心亚洲发展项目主任、《东西方哲学》主编、《国际中国书评》主编,但是在中国,他广为人知的身份是世界儒学文化研究联合会会长,国际儒联副主席。安乐哲的学术研究范围主要是中西比较哲学,学术贡献主要包括中国哲学经典的翻译和中西比较哲学研究两大部分。其翻译的中国哲学经典:《论语》《孙子兵法》《孙膑兵法》《淮南子》《道德经》《中庸》等,不仅纠正了西方人对中国哲学思想几百年的误会,清除了西方学界对“中国没有哲学”的成见,也开辟了中西哲学和文化深层对话的新路子,使中国经典的深刻内涵越来越为西方人所理解,所接受。
闫 虹:您是加拿大出生,居住在美国。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那是典型的一个“外人”。
但是您却钟情于东方文化,醉心于儒学,而且现在已经是担任了国际儒联的副主席,我相信很多人都纳闷,像您这样一个人怎么就对我们中国儒学这么热衷呢?
安乐哲:对,这个是一辈子的事。
闫 虹:一辈子的事?
安乐哲:对,我18岁有一个机会到香港去,做一个留港外国学生,留在那边一年,所以跟同学们认识,我就了解了另外一个民族,另外一个世界。
闫 虹:喜欢我觉得是一方面,痴迷,能把它当成一辈子去做的事,这个决心怎么下的?
安乐哲:中国的人口比非洲多,跟欧洲差不多,所以我个人认为,如果像美国有这么大权力的一个大国,和中国那么大的一个发展型国家,如果我们能够加强我们彼此的关系,21世纪的问题我们都可以解决,所以我想一辈子从一个学术界的立场,要加强美国和中国的关系。
闫 虹:您是通过文化这个角度,然后加强两国的交流。
安乐哲:对对。全世界,哲学还是最重要的一个学科。
闫 虹:那您研究了这么多年,您最喜欢跟朋友们去分享哲学的哪一个观念呢?
安乐哲:我个人认为哲学是实用的,我们需要哲学,需要社会的智慧。
闫 虹:在实用方面您觉得哪一个观念让您最感兴趣?
安乐哲:我个人看现在是一个危机的时代,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有个人主义的一个意识形态,个人不存在,我们活的不是在我们皮肤里面。我们什么都是交换的,什么都是在世界里面的,你看我们中国和美国,如果个人的话是按照一定的时间,一定的规定要比赛,要有赢的有输的。现在我们世界的问题不是这样子,全球暖化,国际恐怖分子,食物短缺,传染病,我们必须从个人的看法,单独的个人比赛,赢了输了的一个态度,要转到一个加强关系,为了双赢,人是关系型的,而不是一个单独的存在。
闫 虹:这也是对您影响最为深刻的一个观念吗?
安乐哲:对对。是我们最需要的一个改变。
闫 虹:您虽然是居住在美国,但是几十年来一直研究中国儒学,会不会您在处理一些问题的时候,也会自然不自然的用中国的一些观念去处理呢?
安乐哲:我想,要看环境,我们住在一个学术的社圈,所以在这个社圈里面,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如果到外面去,想象在美国的那个政治,那个trouble,他们对这种看法,他们不了解他们是个人的。
闫 虹:你试过吗?把中国儒学带回美国。
安乐哲:你看,儒学原来是山东的东西,是鲁国的一个东西,然后就变成中国的一个东西,然后影响日本,也影响韩国,也影响越南,所以现在19世纪一开始,在地球上有欧洲有中国两个大地方,在文化科学这方面是比赛的,可是如果回到中国原来的那个文化,多了解她,她对世界文化的改革有相当大的一个贡献,我个人觉得。所以把这个介绍到外国去,为什么不可以。如果一个中国人,如果他说他是一个对黑格尔很有兴趣的人,这个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如果一个外国人,一个我们的人说对孔子有兴趣,对儒学有兴趣,我是一个对儒家有兴趣的,这个有一点奇怪,可不应该是这样子,是不对称的。
闫 虹:你经常被别人这样奇怪是吗?
安乐哲:有可能,有一点。
闫 虹:尤其是你向大家传播儒学的时候,大家是不是觉得更奇怪,一个老外在给我讲中国儒学。
安乐哲:可是我传播的儒学,不是中国的儒学,是世界的儒学,那个儒学不是一个意识形态,不是教条性的一个东西,每个时代那个儒的含义不一样。
闫 虹:那么如果您把这种思想带到美国,你周边的身边的普通人去解决一些问题的时候,您感觉成效如何?
安乐哲:中国崛起来,经济、政治的影响那么大,所以年轻人都对中国很有兴趣,可是我们现在的情况还是太不对称,现在在美国有28万留美中国学生,在中国有一万五美国学生,所以彼此的了解还是有问题,可这是因为中国的改变多么快,我们要跑,可是还没有到,所以像我这种人把中国多介绍到外国去,这个是需要的,现在中国也是用,你们自己的资源,孔子学院在外国已经开了快500所,在美国快100所孔子学院,在中国本地也有你们的国学院,我看一个外国人把中国文化传统介绍到外国去,这个没有什么奇怪,也有很多的中国学者要把西方介绍到你们这里来。我18岁到香港去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哲学老师是劳思光,著名的一个中文学者,同时我又学习西洋哲学,所以我一辈子是双修的,在一方面是中国,在另外一方面是西方的,我不是汉学家,我是一个比较哲学家,我在美国,在西方我对实用主义非常有兴趣,要开课,要做研究,另外一方面,对中国的儒学很有兴趣,所以这个是两面的,不是专门中国,也不是专门西方,所以一直要让他们多了解。
闫 虹:中西方文化差异其实还是挺大的,您在推广或者说是你在用一种哲学的方式,中国哲学的方式去处理问题的时候,你发现也有大家理解不了的时候吗?
安乐哲:对,所以这个是我们最大的问题,按照我的了解,中国哲学最大的贡献是关系构成的概念,如果要谈最大的差异是什么,是西方有一个上帝,中国没有这种的概念,有一次我给你提个例子,我在北大开了一个研究课,我问我的学生们你们中国的民族是不是一个信教的民族,他们就想一想,他们说我们不是一个信教的民族,错了,你看中国到了春节的时候,有我们人口的20%多要跑回家去,初一初二,初十一十二这个要加强家庭的关系,加强学生跟老师的关系,这个是宗教的一个表现,绑的很紧的一种,两个礼拜以后他们要回到他们工作的地方,这个不是制度性的宗教,可这个是宗教感。
闫 虹:是一种信念。
安乐哲:对对,所以你看这个差异多么大,有上帝,没有上帝,可是两边有不同的宗教。
闫 虹:您说您的哲学博士,是跟着中国哲学大师拿到的,我想知道,给您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位老师?刚才说了一个。
安乐哲:这个很多,像劳思光,是第一个老师,我非常爱他,非常好的一个老师,他是第一个老师,我在伦敦大学我的指导老师是刘殿爵老师,他在外国是最著名的,把中国的《论语》中国的《孟子》《老子》翻译过来,他的《老子》卖了两百万本,非常流行的一本书,他对我的影响也相当大,有一天春节的时候,中午是跟劳思光吃饭,晚上是跟刘老师吃饭,中间也有很多的,我在台湾念过书的时候,有方东美他也是我的老师,他对我的影响也相当不错。那个时候我到香港18岁,到了台湾21岁,我看将来我一定要我们要学习中国最优秀的学者,所以我们要把我们的中文跟他们的英文有一样的标准。我写的报告都是用中文,我有一个老师给我修改,杨有为老师,他的文字很漂亮,很雅,非常非常好,所以我的老师们他们一看老外给他们交的报告文字多么漂亮,他们就跳了一下。
闫 虹:没有想到。
安乐哲:有一次那个方老师,报告交了以后,他们都给了我一个非常好的分。
闫 虹:大大的优。
安乐哲:对对,然后我有一个机会把它们在杂志上发表出来。有一次大陆杂志要发一个新的概念的一个报告,我很骄傲,我看这个很了不起,所以我把一份给方老师,请他指正,多批评,他说好。谢谢Roger,谢谢。然后过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三个礼拜,他没有说什么,所以过了三个礼拜我就问,我说方老师。他说要什么?我问报告你看过了吗?他说看过了。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批评?他说Roger,你不要那么快成名。给我打了一个对。非常好。
闫 虹:其实就像您刚才抨击有些人误认为中国人没有信仰缺少宗教一样,您也通过作品也抨击了国外另外一种观点,就是《通过孔子而思》《期待中国》这两部作品被认为纠正了西方对中国哲学,几百年来的一个误解,也清除了西方学界对于中国没有哲学的这样一个成见,开辟了中西方哲学和文化的深层次的对话,我想知道您所倡导的中西方深层次对话的核心是什么?
安乐哲:在一方面我个人看,中国传统思想最大的贡献是什么。是把我们拉回来,让我们多欣赏我们日常的生活,特别是人跟人的关系。可是在西方,法律是非常重要的事,求胜的规定也是非常重要,如果谈中国传统,中式家庭、关系,这个听起来很解放性的,我们离不开一些关系,家庭应该是我们最重要的一个考虑。“孝”这个概念,我们英文根本没有办法把它表达出来“孝”的意思,所以中国在这方面,你看一个时代中国的发展是革命的,谁都知道中国这一个时代进步多么快,可是我们外国没有学习,中国在家庭这方面的概念,你看在美国 Blacklife’s matter,黑种人的生命是重要的,这种思想,我们在美国最大的问题是“礼”。
闫 虹:“理”说理的“理”。
安乐哲:礼貌的“礼”。
闫 虹:最缺的是“礼”。我觉得美国应该比较注重,我说的那个道理的“理”,是吧,法律至上。
安乐哲:理性的“理”我们有,可是中国更注重“礼”。礼貌的“礼”,那个“礼”,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礼”跟“孝”这两个概念我们会了解它们,用我们的语言来了解中国人谈“礼”谈“孝”的时候,他们谈到什么,可是我们没有一个字,能把它表达出来,如果把“孝”翻译成filial piety,那个学生会举手说“孝”跟filialpiety一样不懂。有这个问题。
除了用作品让西方了解中国,安乐哲还在夏威夷大学创办起了中国研究中心,2014年还积极促成美国东西方中心与夏威夷大学成立世界儒学文化研究联合会,使夏威夷成为了沟通中西哲学的重要基地。当然,安乐哲不仅把儒学引进了夏威夷,更将它融入到自己的生活,这一点,从他所拥有的幸福稳固的家庭生活也可见一斑。
#p#副标题#e#闫 虹:跟全社会、全世界去分享儒学,你也会跟家人去分享吗?
安乐哲:中国家族、氏族的那个概念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们谈家庭跟宗教一样,家庭的概念不一样,家族是你整个的一个生命,你长大、教育、经济、政治、宗教,什么都是家族里面,活的一个生命,这个跟西方不一样,家庭一直是比较单独的一个概念。
闫 虹:既然说到这了,我冒昧的问一句,听说您兄弟姊妹六个只有您的家庭现在是稳固的,我能理解成是不是儒学对您的影响?
安乐哲:我想一想。说的不错,这个是哪里来的?对。
闫 虹:这个是有小道消息的。
安乐哲:是我娶了一个非常好的夫人,她是东方人,所以我对家庭的重视也受儒学的影响非常大,没有错。比如说,我给你提个例子,刚刚说我的父母他们有六个小孩,我们到了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们没有办法支持你,所以一定要自己来,上大学等等,这个在一方面非常好,因为你很快就变成一个独立的,很独立,很强的一个人物,可是遗憾的是什么,如果有什么成就,是你自己的而不是他们的,所以你跟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远,每年你要回家去一次,要跟他们见个面聊一聊,可是没有什么,在中国不这样,如果一个年轻人要上大学,这个是一个家庭的事,都要支持他,要帮助他,毕业了以后也要负责,这个非常好。所以我就是这样。
闫 虹:中国有养儿防老之说。
安乐哲:对对,所以我个人觉得,我在这方面支持小孩子,不要等到我去世,再给他们我的财产,所以他们现在要买一个公寓,是现在。
闫 虹:你会帮助他们?
安乐哲:一定要帮助他们。
闫 虹:那你身边其他那些美国朋友他能理解吗?
安乐哲:他们有一点奇怪,在夏威夷如果不帮助他们的话他们没有办法,所以一定要帮助他们。
闫 虹:那你太太同意吗?
安乐哲:完全同意,我们到了这个年龄钱是买不了什么,可是那个年轻人他们需要。所以一定要给他们,现在如果给他们他们会说谢谢,如果去世的话他们没有对象去说。
闫 虹:你聪明,在最有价值的时候做最有价值的事情。
安乐哲:对对。
闫 虹:除了这个传承的观念之外,还有吗?
安乐哲:我现在夏威夷要退休,9月要搬到北大去,已经刚刚签了一个五年的合同,在夏威夷已经教了38年的书,我最大的骄傲是什么,是我的学生,所以有一个学生现在留在中国的一个学生,他刻了一个牌子,在前面刻着“和而不同”。我最喜欢的一句话“和而不同”。在后面,他要把所有以前的学生的名字,跟他们要一个签名,他要用一个东西把它刻上去。这38年有40个博士,你们中文说“桃李满天下”,有这个感觉。这个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这个也是儒学的影响。闫 虹:对,尊师重教。安乐哲:对对。闫 虹:这是中国最讲究的。安乐哲:对对。
图为安乐哲先生在曲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