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夏天,一个全公社范围的批斗大会,在安山寺召开。会场就设在银杏树下。许多年过去了,会议是什么人撺掇的,批斗的是谁,一概不记得了,也许当时的心事根本就没在批斗会上,整个身心都被那棵巨大的银杏树夺去了,所以记忆深刻的,只有银杏树,以及银杏树所遮蔽出的那一片阴翳和凉爽。
我所见到的银杏树,安山寺的这棵,仅次于莒县浮来山上的一棵。安山寺古银杏树分为雌树和雄树,雄树开花,雌树结果。那棵苍老巨大的为雄树,据县志记载,有1700多年树龄,要数人伸展双臂才能合围。据专家考证,浮来山银杏树有3500年,与之相比,从树干的粗细判断,安山寺银杏树1700多年树龄是可信的。那棵小些的是雌树,生有双干,仅有五百余岁,看不到一点老态,正直盛年,焕发着勃勃生机。每年,雄树开花,雌树就会结出一树繁星般的白果。于是,此间就有了这对夫妻树是老夫配少妻的说法。一到秋天,银杏掉落下来,在树下可以捡到,把外面微黄的皮在石头上磨掉,白白的果实就呈现出来了。有一年路过安山寺,我来到树下歇息,见有几个农民围拢在树下,都仰头向树上张望,我也跟着往上看,发现有一个农民竟攀爬到了树上,那人在树干顶端迈步走着,大声惊叹:嗨!上边的地面真大啊,扛上犁子、牵上牛来,耕一耕,能种地哩!树下是一片笑声。这当然是农民的幽默和夸张,但古银杏树之大,倒是真实的,且民间还有两个有趣的故事。据说有一位盲人,光知道这棵银杏树粗,到底有多粗,他看不见,就想亲自感受一下。这天,他来到树下,把探路的小木棍靠在树上,当作一个起点记号,伸开双臂测量起来。谁知旁边有个放牛的小子,心生坏意,想捉弄一下这个盲人,就悄悄地走过去,将小木棍拿开了。盲人一搂一搂地量,口中还念念有词地数着。放牛小子看那盲人搂抱了半天,已是气喘吁吁,累得够呛了,才又小心翼翼地把木棍放回去。盲人总算搂到了起点,不禁大为惊叹:我的娘,这棵树这么粗啊!到底搂了多少搂,盲人自己知道,别人就不清楚了。再一则就是 “七搂八鳰一媳妇”的传说。据说,有一个书生,想认真丈量一下银杏树。他来到银杏树下,也是伸开双臂用搂来量的。在量到第七搂的时候,发现树身上靠着一个小媳妇,小媳妇偏偏又没有让开的意思。他没法再搂了,只好改用手来量剩下的距离,到小媳妇的身子,正好是八鳰。于是最后得出的树围总长度便是七搂八鳰一媳妇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其实是值得怀疑的,你想啊,如果真有一个小媳妇背靠在树上,见有个书生在量树围,眼看就要搂抱到自己了,她还不躲一躲吗?她就是不躲,除非有一种可能,小媳妇对书生有点意思了,正抿嘴笑着,巴不得他来搂抱一下呢。可这书生肯定是自小受孔孟礼教熏陶的,恪守着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那小媳妇不躲,他只好变通一下,采取搂之外加鳰再加一个女子身体的办法,得出树围的总长度。如果真是这样,想来那个小媳妇肯定会失望、伤心的吧。
究竟是谁种植了这棵银杏树,早已无人知晓。回望历史,只是一片混沌与浩茫,在这棵银杏树下,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恐怕都写在年复一年的年轮里,太多的世事,早就湮没在岁月的苍茫烟波之中了。也许,在建庙之初,是安山寺的第一位住持,率领众弟子把一棵幼苗植在了寺院门前。此后,它便听着暮鼓晨钟、经声佛号,伴着缭绕香烟,在寒来暑往中一岁一枯荣,守着孤独和寂寞,用顽强和坚韧,划出了它一千多道生命的年轮。无数个岁月的站立,矢志不渝的坚守,它何尝不是在修行呢,看看岁月之刀在它身上留下的累累划痕吧,看看它一身闲逸清奇的仙风道骨吧,还有那看似木讷实则大彻大悟的静默,它像一位得道高僧,虔诚地站在这里,栉风沐雨,披霜傲雪,一站就是一千多年。每当我伫立在银杏树下,凝望它苍劲挺拔的体魄,清新奇绝的风骨,还有那玲珑滴翠的扇形的叶片,总会心生敬仰之情。它已经那么古老,却还是这样年轻,老态龙钟,却又朝气蓬勃。它旺盛的生命力就足以令人为之心魄驿动。它从遥远的唐朝走来,穿过历史的漫漫烟尘,走到今天,那枯朽的桠杈之间,似还挟裹着大唐盛世特有的气息;它亲历了唐宋元明清诸多朝代的更迭,更看到了更迭之际的刀光剑影、征战狼烟;它阅尽世事沧桑,目睹过多少人间的悲喜。它的阅历该是何等的丰富,它对世事的了解该是何等的明了,它对人生的参悟该是何等的透彻啊。真想听一听它讲述有生以来的所见所闻,听它指点一番当下人类诸多的无奈和迷津。可是,它从不开口,只是沉默,沉默。也许,它正是在用这种沉默启示芸芸众生,人生再多的无奈和迷津,最终都要通过自己的修炼才能渐悟、开悟以至于顿悟吧。
此刻,我伫立在古老的银杏树下,双手合十,心静如水,久久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