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的小篮子里,泉林是颗甜甜的黄杏。坐在父亲的“大金鹿”前梁上,去赶三月二十八泉林庙会。远远望去,泉群是一大片树林,树高而密集,林子深处隐约几户人家。林子里到处是桥,桥上走着许多挎篮子卖杏的人,像走迷宫。桥下散落着大小不一的泉眼,水流很大却听不见水声,真正的静流水深。泉群,就静谧在这些林子里,星罗棋布。
水由泉群溢出,穿过泉林村,一路清清浅浅,流过古卞桥的三个桥洞,每个桥洞都能过一条船。古卞桥自重修算起,也有八百多年了。它与赵州桥、卢沟桥及苏州宝带桥,同为我国现存为数不多的最早期石拱桥。她是属于老百姓的,虽历千年风霜,却依旧承载着卞桥人的梦。传说桥南两河交汇处的水面上,每逢皓月当空,就会看到两个月亮的倒影,成为泗水十景之一的“卞桥双月”。如今小河汊水源匮乏,双月已不复存在。也不记得有多少个月夜,我和孩子一起扶栏眺望,虔守着一份美好的期许:卞桥双月再度浮现。
河水泛着花儿,打着旋儿,年年岁岁,鱼虾游蟹,生生不息。河边水草葱绿浓密,河底清荇缠缠绵绵,顺水而生。岸边参差不齐的柳树粗壮有力,歪歪斜斜地探向河中,微风吹来,千万条柳丝儿轻抚水面。成群的麻雀站弯了枝杈,叽喳之声好不热闹。成排的杨树高大挺拔,宛若密林。温暖的阳光斑斑驳驳地落进来,透过树头隐约可见大小不一的黑色鸟巢。喜鹊、杜鹃、翠鸟、八哥、燕子、戴胜、斑鸠、白头翁、黄鹂及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鸟雀儿欢愉枝头,梳羽歌唱。
沿河两岸祖祖辈辈生活着泉林、卞桥的父老乡亲。河岸南高北低,高可不是地势原因,而是沿河八百多米周至汉代古城遗址,即卞明国城墙遗址。《读史方舆纪要·卷三十二·山东三严州府》载,“卞城在县东五十里,古卞国”。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重修《泗水县志》载,“卞城,春秋鲁国卞邑,汉置卞县”。而50年代初期,西北、西南、东南三处城墙角尚存,因年久失于保护,村民任意采挖,现仅存西北城角及部分北城墙。遗址以南楼瓦一片,炊烟袅袅;遗址以北,河水尽情流淌。所幸遗址下方加固了水泥护面,建成了小小的游乐场。夏夜来临,月亮悄悄爬上树头,带着娇羞的红润,将她无尽的温柔铺满人间。女人们或穿宽松的衣衫,或着精简的短裤T恤,说说笑笑,漫步河边。大大小小的孩子撒满了小广场,有的玩滑板,有的做游戏,有的拍皮球,还有的在沙堆旁垒长城、挖沟渠。老人们常常抽着烟丝儿,喝着香茶儿,一个劲地聊着泉林行宫当年的辉煌,乾隆皇帝九次驻跸泉林的佳话,就像说着自己荣耀的亲戚。路灯下围着的吆三喝四打牌的男人,面红脖子粗的劲头全然不顾女人们丢在身边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高大的树头像穿上神秘的黑纱,树叶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哗哗作响。蟋蟀藏在草丛深处打情骂俏,卿卿我我,开心的乐曲顺河荡漾在夜色中,汇成天籁,绵绵不绝……清代王廷赞有诗云:龙蟠风雨碑欹帽,鲸卧泥潴石裂舟。惟有禅林称护国,月明无减卞桥秋。
晨曦,各家的男娃女娃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打着呼哨,喊着同伴的名字,或走过古卞桥,或越过小石桥,或穿过新卞桥,或踏过老铁桥。“咚咚”的踏步声,吓得老铁桥底下的鱼群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三三两两的女人走来了,提着衣服,拿着拖把,来到老铁桥旁。谁也不知道老铁桥多少年了,又厚又宽的钢板磨出了白边。因为建造简约,紧贴水面,加之又沉,所以无论多少次洪水来犯,只要退去,桥依然完好,依旧承重载轻。河底铺满了密密麻麻的鹅卵石,河水显得更清了。铁桥旁沿岸的几块平滑方正的石头,上面歪歪斜斜摆放着红的绿的女人们的盆子。有的洗衣服,有的摆拖把,有的叉着腰站水边上“拉大云”。一会儿研究哪个小店的衣服最美,一会儿说说谁用的化妆品最白,一会儿比比谁家老公最能挣钱。时不时还要来上一句“听说谁家老公又回来种地了”……爆笑之声羞得河边放羊的男人,用鞭子不停地抽羊屁股。
有年纪的可不管这些,他们把鸭群赶下河,搬几个马扎,泡一壶茶,再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老头儿们喝茶抽烟,老太太们择韭菜、摘芹菜、团丸子、糊扁蛋。丸子是用萝卜做的,萝卜种在河边的菜园子里,施点鸭粪,浇浇河水,就长得又大又粗,通身翠绿。把萝卜、葱花、姜,加点白菜剁成泥儿,边剁边撒上淀粉面儿,盐、花椒材料面儿,掿成小团儿,一个个放到粉子面里滚一滚。把水烧到微微开的时候立即下锅,紧至丸子成型,搅一个滚开立即捞出晾好,到吃的时候下到锅里,加点盐、醋、酱油、味精,煮熟,淋上点香菜香油装盆即可。一个个白里透绿,爽滑可口。这就是泗水县城大街小巷都在叫卖的泉林滑丸子,外带一声泉林蜗牛。
糊扁蛋更是个精细活。鲜鸭蛋洗干净,又红又黏的高岭土,拌上煮好的花椒盐水,麦糠和成稀泥,糊住鸭蛋外壳,放在瓷罐里,盖好,十几天后拿出来,掰掉壳上的泥巴,洗净煮熟后带着外壳一刀下去,又鲜又红的蛋黄裹着金色的油儿溢满蛋白,咸滋滋,香喷喷,那美味常常让你来不及夸赞。这就是泉林扁蛋,或也该是“泉林卞蛋”。本地人都知道卞桥四个村的鸭子是在河里放养的,每到夕阳落山,炊烟绕岸,鸭群们便“呱呱”回巢,卧床不起,生下一只只花花绿绿的鸭蛋,拿到卞桥集上卖个好价钱。
每逢阴历的一、六,是卞桥大集。方圆几十里的百姓,赶到这里,空闲的大河床一下子热闹起来了。李家庙的芹菜,东庄的西红柿,泗源的本地藕,张家庄的草莓,卞三、蒋家村的豆腐皮,柳河的树苗子,秦家、郝家的猪肉。卞四的笨鸡,泉林的虹鳟鱼,韩家村的花生油,削价的衣服,断码的鞋子,刚满月的小兔,做得方方正正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花鸟虫鱼,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叫卖声,拿秤声,算账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老铁桥上,牵羊的、拿提篮的、戴席帽荚子的,推电动车的,抱孩子举气球的,摩肩接踵,好一幅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春冰销散日华满,行舟往来浮桥断。城边鱼市人早行,水烟漠漠多棹声”。唐代张籍的《泗水行》,就是写的这里吧。
最好的去处自然是坐河边看柳吃火烧。自东往西,紧邻河边的大摊子摆满了方桌板凳马扎子。火烧摊子旁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人们举着小筐子,拿着小袋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做火烧的那些双手:拍面儿,包馅儿,叠皮儿,擀饼儿。炉旁烧火的男人,脸被熏成了卖炭翁。烤火钳一会儿拉出来,把排成排的火烧挨个翻一遍,再推进去。等到火烧一个个鼓起了大肚子,就被拉了出来。“啪、啪、啪”挨个扔进筐子里。摸一个,捧在手里,咬一小口放放热气,再大口去嚼里面的大段的葱花、流油的五花肉,那满口的留香!这时,来一盘腌花生拌粉丝,外加辣黄瓜调海带,一盘切开的冒着香黄油的扁蛋,一盘老汤炖鲅鱼,再加一盘甏肉豆腐皮。喝一口小酒,迎着温暖的春风,听一听哗哗的河水,看一看鸭儿们戏水:一会儿顺水而游,一会儿头扎水下,留一个圆圆的屁股朝天,一会儿扑闪着翅膀、脚点河面玩水上飞。“呱呱”之声不绝于耳,完全不害怕水中央斜眼瞅它们的狗。溪水清涟树老苍,行穿溪树踏春阳,这份惬意,是泉林人走到哪儿都无法忘怀的。
春花香满地,婉婉任尔行。君若驱车前来,看到刻有乾隆御笔“文武百官到此下马”的古石碑,一定要下车哦,因为圣谕身后就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处。远远的你就能瞻仰到泉林人仰慕的银杏古树。靠一靠历经风霜雪雨的赑屃碑,欣赏一下碑文中敦厚的隶书,潇洒的行书,端庄的楷书。去红石泉、黑虎泉感受一下徐志摩笔下的水底清荇的浪漫。果真是“冷冷清泉苦斗奇,蕊珠万颗弄涟漪”。再掬一捧淘米泉的水儿,看一看渔场成千上万的虹鳟鱼、中华鲟。撑一叶扁舟到古卞桥,摸一摸古老的石狮子踩的转运珠,闻一闻卞国博物馆旁的花香。那红红的桃花瓣儿,白白的梨花瓣儿,黄黄的油菜花瓣儿,随波荡漾,自是落花流水,亦别样有情。
千百年来,泉林都是泗水人生命中永不消逝的“罗布泊”,她如一双婉婉的玉手,轻轻梳理着那些潺潺涓涓,细水缱绻,携着一方乡亲的问候,涴涴的流向曲阜,兖州,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