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兖州参加工作到退休,已有四十多年,兖州成了我名副其实的第二故乡。
记得坐火车第一次来到兖州,正准备下车时,对面的一个小伙子把头从车窗外拿进来,给身边的同伴说,到“衮州”了。我一愕然随即纠正他:是兖州!因为那时我也是小伙子,挺气盛的。这样的事情并没有算完,在以后的出发外地住宿时,招待所的服务员经常把我登记的“山东兖州”读成“山东衮州”。每当这时我内心深处会掠过一丝不快,倒不是怪罪服务员,是嫌自己的兖州太小太没名气,不为人知。和那些大喊着“从北京上海来的”人比,我心里能会有好感觉吗?把“兖”读错情有可原,因为这个字在《新华字典》里只作地名解,阅读文字中是极少见到它的。把“兖”字搞成“衮”字,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也干过,为此一位大臣还掉了脑袋。这位大臣叫卢熊,德才兼备,在朝中口碑极好,有人推荐他做兖州行政长官。兖州是鲁王府所在地,管着四十余县,朱元璋自然知道它的轻重,考虑再三后下旨任命卢熊为兖州知府。卢熊清正廉明,治州有方,干的相当不错,也多次受到表扬。有一年朝廷更换官印,字均由朱元璋手书,他把“兖州”误成“衮州”。卢熊开印一看立即上疏,让皇上重写。要知道卢熊是有《说文字源章句》专著的,他岂能容忍这样的错字。朱元璋一看上疏,头都炸了。要知道朱元璋出身贫寒,没受过正规教育,当了皇帝最忌讳天下人说自己没文化,他岂能容忍卢熊纠正“衮”字。这不是暗示叫我”滚蛋”吗?于是找个借口把卢熊杀掉了。
我不是卢熊,那些读错兖州的服务员们也不是皇上,纠正他们的错读不会有多大风险。我说兖州是大禹定的天下古九州之一,古九州你们不知道吗?他们说好像有扬州、徐州,其它的不知道了。听后我很默然,心中仅有的一点家乡自尊感,被他们不经意地打碎了。是啊,古九州太古了,而社会的脚步是一个劲向前的,现在的一个广州也比那九个州加起来名气大。当然,兖州也没有止步,也是一个劲向前的。兖州县变成了兖州市,电话号码由四位数变成了七位,这让我满足了一回自尊心。在这之前,一个“县”字配着四位数电话号码的名片,在交际中是羞于示人的。后来兖州又进了全国经济百强县市,这个荣誉多次出现在全国各大媒体上,让家乡的知名度又平地长高了一大截。外地人再看我的名片时,会用夸张的语气来一句:哇!你们是全国百强。我就来句调侃:一般一般,全国第五十三!心里很自很爽。再后来是兖州煤业在上海证券交易大厅鸣锣上市,这让天南海北的人在一夜之间认识了兖州,直把兖州当“衮州”的人大为减少。因为中国的股民队伍太庞大、热情太高了。我也炒股,和外地股友“谈股论金”时,则大肆张扬兖州,说要想兴奋得大叫大笑,就要买兖州的股票!一天夜里哈尔滨的一位文友,在电话里对我大叫:老兄,让你忽悠了,我的兖州煤业套死了。我大笑:不套你套谁?让你知道兖州的厉害!其实我的兖州煤业也套牢了,张扬兖州是我的家乡情结所致。
十几年前一位北大老教授来到兖州,他没有谈兖州的经济发展,没有谈兖州的城市建设,而是大谈兖州的树,盛赞兖州的大地园林化。当时我猜测,他可能知道那次没公开报道的新闻:邓小平来兖州视察了大地园林化。老教授下乡跑了一圈,回来后对着济济一堂的兖州人说的第一句话是:兖州大地处在一片绿荫掩映之中……是绿色文化。最后一句话是:城市之间的竞争搞到最后,也只能是城市文化的竞争。听后感觉老教授见地深刻,让我们明白了城市的尊卑高下是文化使然。与兖州一河之隔的曲阜,成为世界名城是缘于孔子,微山湖响彻大江南北是缘于《铁道游击队》,梁山成群结队的游客是缘于一部《水浒》。老教授风尘仆仆奔来兖州也是有缘的,是缘于李白和杜甫。当年李杜在山东鲁郡相会、吟诗唱和、携手行、同被眠,实在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盛事。闻一多先生对此激动地不能自已,评论近乎煽情,他说李杜相会是“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应该“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这件事。杜甫跟着官居司马的父亲住在兖州,“快意八九年”,二十岁就写出了《登兖州城楼》诗篇,这是没有问题的。李白举家搬迁来到山东鲁郡与杜甫相会后,他俩以兖州任城为活动中心,足迹和诗文遍布齐鲁大地,这也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兖州当时管着十一县,李白的家到底安在何处?任城有他的太白楼、浣笔泉,兖州有他的青莲阁,还有他送客诗中频频出现的石门、尧祠,史志上对李白家居这两地也各有文字。济宁兖州的学者为搞清楚这个问题没少费劲,二十多年来孜孜不倦乐此不疲,更有全国各地研究李白的学者专家,不时来到“鲁郡”,参与寻找发掘李白的家居。各种论证高见不断付诸媒体,有位学者还得出李白家居兖州,亦借居过任城贺兰氏酒楼的结论。恰时,一块沉埋了一千三百多年南北朝时期的沙丘城碑,在兖州出土了。真是惊天大喜!学者专家们都知道李白对山东的家是有自述的,写过“我家寄在沙丘旁,三年不归空断肠”,“高卧沙丘城”,“沙丘城下寄杜甫”等诗文。李白在山东的家不是找到了吗?为此中国李白研究会在兖州隆重举办了李白国际学术研讨会,除大批国内学者外,还来了几个洋学者。组织者还想邀请法国总统希拉克,因为知道他是个李白迷,还想搞一部李白的电视剧,考虑到此事太复杂,遂作罢。大会上兖州一批学者登台宣讲论文,其中一位极具山东大汉形象的学者王伯奇,他从李白自述切入,对其诗文中的“鲁郡、东鲁、鲁门、石门、尧祠、沙丘城”等历史地名,通过钉铆榫合、丝丝入扣的论证,一一指出它们均在兖州,得出了李白家居兖州二十年的结论。当大家得知王伯奇是兖州北关村一位农民、自费研究李杜二十多年、已发表了十几万字论文时,无不惊讶感叹:兖州人真是如此了得!兖州人也惊讶感叹外地来宾:他们对李杜太热爱了,感情太深了,他们盛赞研讨会“澄清了李白家居山东的千古之谜,是二十世纪李白研究的重大突破”!一位四川学者抚摸着沙丘城碑,激动得泪眼婆娑,当即赋诗一首,其中两句是:我佛慈悲留证据,吾人惊喜识源流。你看,激动的把佛祖都请出来了。与会者人人洋溢着喜庆,因为他们在兖州共同打造了一道历史文化大餐。北大的那个老教授,事后知道了这次研讨会,他又是搞诗文的,不来就这道文化大餐,能忍得住吗?
尔后,我出发旅游外地,包里总要装上两本武秀先生主编的《李白在兖州》,在火车上宾馆里把它放在显眼的地方,以期吸引周围人的目光。在与他们交谈时我用不了两分钟,就会把话题拽到李白杜甫身上来。他们都能很自然地搭上茬,因为李白杜甫的名气实在太大了,老百姓都知道,就连还未入学的儿童听到我们的话题,也会加入进来,并当场背诵“床前明月光……”。文化底蕴深一些的人,边聊边去翻我带的书,翻着翻着就提出想要一本,我也自然乐意奉送。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我就用这种方式送出了六本。
能把李白杜甫和自己的家乡联系在一起,是很快意的事。正当我慢慢地享受这份快意的时候,兖州城又爆出了极具轰动效应的大新闻:兴隆塔地宫里的宝贝出土面世了!其中,国宝级的就有三件,还有世人罕见的佛顶骨、佛牙、舍利子。
遥想当年,毛泽东来兖州调研人民公社时,顺便交待地方官员要保护好城里的这座”隋塔”。有一官员回答:报告主席,旧的水塔还在使用,正准备建一座新水塔。答非所问,引得毛泽东开心一笑。
国家社科院宗教部门在兖州举办了兖州历史佛教研讨会,规模比那次李白研讨会还要大,国内外的学者专家、大师高僧来了一百多人。有二十多人在会上宣读了论文,加起来近五十万字。最后北京大学宗教研究所所长作了总结性发言,宣布大会取得了丰硕成果!不过会后有一点令人遗憾,就是李白当年在兖州的一次重要佛缘,会上未有提及。
李白被唐玄宗用赐金还山的名堂赶出了长安,回到山东兖州后,碰上了一项崇明寺经幢搬迁工程。这个工程是皇帝下令干的,属国家项目,因此一把手李辅亲自挂帅。同时,李辅还想请李白对这个工程写点歌功颂德的文字,刻在碑上流芳千古。可他能不能请动李白,自己并没有把握。因为这之前,李白是跟随唐玄宗杨贵妃左右专写颂辞的,不一定会买他的账。于是李辅就托孙太冲去找李白。孙太冲是兖州人,他出世从道,长期隐居嵩山,采药炼丹,曾治好过唐玄宗的疑难病。玄宗龙颜大悦,下旨在嵩阳道观给孙太冲立碑颂功扬名。孙道人也因此在全国名声大噪,声望比肩李白。他和李白既是朋友又是道友,这层关系李辅是知道的。孙道人受托后找到李白,引经据典地做了一番说服工作,其间不乏对李白的奉承吹捧,弄得李白很舒服,借兴挥毫,一篇《崇明寺佛顶尊胜陀罗尼幢颂并序》美文,很快呈现在孙太冲、李辅面前。他俩看了后比李白更舒服,文中不仅有他俩的名字,还有他俩的功绩。特别是最后一句“铭丰碑兮昭万古”,真叫他俩飘飘然了。需要说明的是:李白的《颂》文仅有十四行,区区不足百字,而《序》文洋洋洒洒达千言。文中对佛教经幢的来历、搬迁过程、高僧大师及民众佛事活动场面均作了记叙描写。研究兖州乃至中国的佛教文化,它确实是一篇难得的历史资料和文献。李白是亦道亦佛的,他游过二十多座寺院,结识过三十多个有名有姓的和尚高僧,写过五十多首佛诗,其中一首《鲁郡叶和尚赞》就是写兖州高僧的。因此,兖州的佛教历史文化研究,无论如何不能缺失李白这位大家!当我把李白的这段佛缘,同一个参加过研讨会的学者讲起时,他唏嘘不已,扼腕感叹:真该把这个在会上大讲特讲一番……缺憾,缺憾!好在不久,武秀先生写了一篇关于李白这次佛缘的论文发在报上,算是稍补了缺憾。
现在,家乡人民正在兴隆塔院内,打造一座美丽的佛教文化园。想想,如果再把李白的佛缘物化后置入园内,那该是何等的惹眼,何等的厚重!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前边说过闻一多先生近乎煽情的话,觉得自己对家乡的文字,不是近乎煽情,而是确实有些煽情了。没法,都是那故乡情结怂恿的。这种情结是人人都有的,“谁不说咱家乡好”,是一首埋藏在每个人心灵深处的故乡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