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的东部,那个并不出名的农业小县,青山滴翠,林木葱茏;溪水绕路,秧苗新绿;满汉杂居,民风淳朴。从县城顺着公路东行,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芳草披靡,隐隐现出座座土坟。就在进山沟的转弯处,蓬蒿葳蕤,斜欹的一棵榆树下,青冢隆起,谁能想到,一位山东梆子艺人长眠这里。日月轮替,算来四十五年过去了。
汶水之干,泉河之畔,汶上小邑。
早年丧母,亲人半零落——哥嫂仳离,侄随娘去;熟谙各种乐器的弟弟又为父亲卖兵出走,连什么队伍都没弄清便没了消息,也许早已阴阳两隔了吧!
既无田亩可躬耕,又“潦倒不通庶务”。孑然一身,栖身本族大家。寄人篱下,上天便赏给一技之长。聊能糊口,便苦心孤诣。到解放前夕这家戏班解散时,已经是一位山东梆子戏的卓荦鼓师了。
没有正式拜师的登堂徒弟,没有诸事可托的入室弟子,然而,那些会山东梆子的,那些迷山东梆子的,那些想学山东梆子的,早视其为师。见了这位不善言辞的冷面人,都会肃然起敬,轻声一句:“三叔!”亲热问候:“三哥!”
按贫农成分,分来房屋一间。单扇门心怎么贴有“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对联?原来小屋主人成了业余剧团的鼓师,也就是——艺术总指挥!
业余剧团成了专业剧团,业余鼓师也就成了专业鼓师。于是,东邹县,西梁山,南济宁,北聊城。一步步,剧团成型了;一天天,剧团壮大了。剧团萧条便和大家一起风来雨去,剧团兴旺就去应对外请名角。山东梆子,植根西鲁;山东梆子,薪尽火传;山东梆子,日见衰落,山东梆子,又生生不灭!
早年颠沛,自不珍重?地不养我,天不助“曹”?胸膜炎、膈积水又是怎么一种病呢?
待到小学校兼设“劝阻站”,四门四大队的千百噍类,沿着老天指给的活路,浩浩荡荡移民东北的时候,这位生活难以自理的山东梆子鼓师,便被黑黑的闷罐车稀里糊涂地“裹挟”到山海关东面去了。
你不爱山东梆子,为什么以此为业?你爱山东梆子,为什么亲属家人哪怕问上一句,你便立眉竖目?白天,你无一字提及,晚上,为什么又无半句梦呓?那年那月,不懂得录音机为何物,可是,有口传心授吧?不知道世上会有录像,可是,有祖宗发明的纸和笔吧?你心里的那一出出山东梆子戏,在这风烛半明灭的时候,为什么就固执地一字不吐?那么多的梆子戏啊,你携归酆都,就为了换这一篑黄土吗?你不知道,我们今天在振兴山东梆子的路上,想听原汁原味唱腔,想觅宝贵翔实资料,该有多么地困难!
会扭东北秧歌的爷们,没听说过什么是山东梆子,却给山东梆子鼓师伐木为棺;会唱二人转的汉子,不知道昙山汶水,却给山东梆子鼓师下葬。采蘑菇的村姐,牧牛的顽童,走过来,踅过去,谁经意黄土坟上的花开草枯!
这里,就这样长眠着一位山东梆子艺人。
姓曹,“炳”字辈,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