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亭小镇谧静的午后,湖西渔村参差不齐的房屋草棚顶上,还有几朵没有飘走的白色炊烟,像缓慢经过湖泊上空的云彩,挂在风景秀丽的微山湖畔。
谷亭镇自春秋战国以前,就是赫赫有名的鲁僖公与齐侯、宋公等人会盟的地方。小镇老街东首,至今还有宁母街,我曾经在这个地方居住多年。所谓街道,其实只是逼仄的小胡同,同所有小城镇绕来转去的胡同,没有什么分别。小巷街口,还有清末民初的老屋遗存,是两间旧式青瓦层叠覆盖的东配房,有龟裂的木质梁柱,以及向外略微翻翘的屋檐,可以想见当时堂屋的规模,肯定雕梁画栋和气势非凡。
但我依然经常忆起,这不能抻直的小巷里,有我童年的影子,时而自南向北奔跑,时而触摸老屋立柱,或在青砖墙基的缝隙里,抠出几枚乾隆通宝制钱。宁母街或许并不久远,像这幢流落于红尘凡世的百年孤独老屋,在历史的长河里,只是一枚瞬间绽开的红荷,被有幸参与修筑这个建筑物和进去做过客的人们欣赏着。
当初结盟所处的宁母亭,现在已经随着无尽岁月,湮灭于鲁西南漫天的黄尘与不断变化的画卷之中了。鲁僖公谷亭会盟时,微山湖还没有形成现在的庞大水系,可仍然是水资源丰沛的渔樵之乡。否则,鲁隐公也不会在这里惹出“公矢于鱼”的历史公案,导致春秋以降的礼崩乐坏。五百多年前,这里才有如此宽阔的湖面,以及更为辽阔的湿地粮仓。
晋顾恺之所著《论画》,谓之“凡画,人最难,次山水。”这同记叙人物山水的散文写作差不多。只不过,“次山水”的纸上论画,挪移到散文的创作上,也的确有不易描述之处。微山湖畔的水乡秀丽风景,与我朝夕相伴,它是夹带在历史书籍里的一片藏书票,上面有哲学家诗人荷尔德林的梅斯基尔希镇和诗人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康斯坦茨湖的影子,但终归是历史厚重的谷亭镇和土生土长的微山湖。
微山湖是乡土版画的美好典范,它用浑黄的水和绿色的草,打造一个属于我们的版画。它的文化底蕴,就是怀思故乡的情节,没有比这种情节再能打动人心的。苍鹭在湖的上空盘旋,湖水与鸟群的中间,有棉团般洁白的云彩,它们与渔村上空孤直的白烟,停顿在一场丰盛的渔家婚宴之后。河滩上的天鹅和灰雁,是最雍容华贵的天地使者,也是撞进人类视线的神秘来客。它们来了,它们走了,关乎湖泊的自然环境和未来命运。
村庄是湖畔原始的遗存。如果走进宁静的村庄,轻松地完成对一个村庄的表象考察,就可以发现裹在冬季里的村庄,锅灶上开始升腾出大米的浓浓香味。这是农家的味道。村庄是蜗居湖边的诗人和哲学家固守田园的精神归依,有了盘踞于绿色麦苗中间的村庄,这个小镇的历史才是完整的。
在清晨或者傍晚,我们还能有幸看到几朵白云,被出巢或者归巢的水鸟翅膀拍碎。我有点不相信,几朵云彩点亮乡村,让临近湖泽的乡村,能够散发出草青色的光芒。北方的冬天,乡村或许有点儿褪色,但是仍旧散发着麦草的气息,如同街头的那间老屋,还有昔日绕梁的鱼香。张开肺叶可以得到湖的丰盈之气,闭上眼睛可以听到湖泊的律动和喘息,盘腿打坐可以拥有整个湖泊,这是湿地的功用。如果是在中午,面对湖泊,还可以在自己微闭的眸子里,找到所有河流小溪的脉络。它在呼吸,它是呼吸,融合进我们的生命。
在这片土地上寻找,还能体察到它的别样美丽,这是一个慧眼识珠的过程,犹如从开始相恋到终生相伴的男女。在我四十多年的自然寻觅以及平淡无奇的乡间跋?中,我能够触摸到具有清澈溪水般农民的眸子和心灵,清澈河水般动植物的语言和影像,清澈湖水般乡村的风俗和习惯。他们由溪及河,由河及湖,将人同这片神奇土地的感情聚汇起来。
湖畔都是以这样的状态存在着。有历经千年人脉旺盛的湖边古镇,有花红柳绿藏于一隅的农家小院,有贵族血缘渔樵打扮的殷姓耕读世家。这些活生生的屋宇、桥梁、山川、河流、野生动物、普通人物的画像,犹如一幅《清明上河图》,讲述着微山湖畔由农耕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过渡的缓慢过程。我知道,中国原滋原味的乡土风俗,都遗存在偏远的农村。
我已经揭开了湖畔的画卷,真是妙不可言。
我想自己是长居于此了。有谷亭古镇和微山湖,以及共同呼吸的田野湿地,这就够了。
云朵之上,我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