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轻风拂面,蝉声如歌,我来到舞雩台。
这是古城曲阜孔庙东南方的一个大土丘,前面正临滔滔沂河。土台高耸,树木阴翳,它的留存与盛名,是因为这儿留下过孔子的足迹。
这儿曾是古时帝王的祭天求雨之处,届时童男童女们便起舞而呼雩。因了台势突兀,环境幽雅,视野广阔,孔子便常在此聚众讲学。一如杏坛,正是感悟生命的好地方。
应该是暮春吧。孔子和弟子们出现在这里,这是他们讲学后的悠游。登高台而傍森木,浴沂水而沐清风,孔子对弟子曾点“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恬淡自然的人生志向,很是赞赏。
舞雩台上,立着两块石碑。“圣贤乐趣”与“舞雩台”,另一块“凤翔千韧”则已遗失。
就是在这儿,孔子及弟子们寻找到了真正的“乐趣”。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孟子深谙孔子真正的“乐趣”,进而演绎引申为:“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三乐也。”
一块土台,于是风生水起;一方祭坛,从此智慧霞披。
“凤翔千韧,非梧不栖”。孔子的“乐趣”观,圣光润泽,金玉砥砺,相续流传,以至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欧阳修“与民同乐”、孙中山“天下为公”、北京中南海“为人民服务”的阔达胸襟与宏远追求,真正践行了孔子的“乐趣”。这一种“无我”“忘我”“大我”的境界,得孔孟之真蕴,通天地之自然,实在令“以名利为乐,以享受为乐,以自我为乐,以现代化为乐”者相形见绌,自惭形秽,为之汗颜,无以自容。
荒草披离,杂树丛生,曲路窄径。我在努力辨认台上那些早已漫漶湮灭的脚印。这里,到底走过一些什么人呢?汉高祖、司马迁、唐高宗、宋真宗,朱熹、苏轼、司马光、王安石、王阳明、文天祥、康熙、乾隆、曾国藩、康有为、梁启超……一串串长长的脚印,纷至沓来,络绎不绝,从汉朝一直走到今天。而今寻访圣迹,仰之弥高,我却已迟到了2500多年,实在丈量不出这里文化积层的厚度和宽度。
我固执地认为,夫子发出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地方,就在此地。尼山的“观川亭”,虽言之凿凿,有亭为证,但那里是夫子的出生地,生之茁壮,值得赞美,显然不是言之所出之处,孔子从不哀叹生命;言出泗水之滨,更是别人的附会。“消逝的时光就像河水一样啊,不分昼夜地流去。”孔子抛砖引玉,一语双关,让表面意义泛浮河面,却在河底沉淀下科学哲理的金子,任深潜者得之。《说文解字》云:圣者,通也。这与“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道德经》)、“万法本闲,惟人自闹”(《佛经》)一脉相通。妄念如流,相沿不止,当慧剑斩断,归于宁静,方见生命本原,方得生命真要,这是孔子对于生命的深度哲学思考,也是圣贤智者潜意识的共同认定。“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整个《论语》,最有哲学意蕴的就是这句话,而这句话,成为《论语》的引擎和灵魂,也使舞雩台成为孔子思想行程的制高点。
一句哲言,却被浅解薄释,浮光掠影,置于鄙远,不索真要,从此“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便失去熠熠光彩,湮灭在荒草野蒿之间,如同沂河水偶尔掀起的一朵浪花,转瞬即逝,淹没于滚滚长河之中。
风雨飘摇,舞雩台为此惆怅了2500多年。
那年陪年迈的母亲在孔庙前的木椅上小坐,见得庙墙高高,游人如织,母亲喟然长叹:“多少年没到孔林里看看爷爷的坟了。”一语惊魂。按祖制,只有孔子的直系嫡传后裔才有资格入葬孔林祖茔。母亲为人谦和含藏,从没对我们讲过她自己辉煌的家族流脉,没想到生我养我陪我40多年的母亲竟是圣人之后。至母亲的爷爷一代,尚为71代嫡传,如今至母亲一代,已是73代旁支。宗分多门,旁支逸远,如同“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被冷落忽略,也湮没在寻常巷陌、衰草夕阳之间了。
我甚至还认定,孔子见老子的决定,也是在这里作出的。土台高耸,沂水汤汤,正可以遥见西南方不远的河南鹿邑,那里是诞生老子的地方。博学的老子此时正在周朝的图书馆里沉思生命的哲学大问题。圣贤所见略同,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学术交流与研讨,分明是世界顶级教授的峰会,分明是世界顶级教授的战略合作与分工:“我们以人为本,济世度人。你讲社会学,讲入世,侧重生命过程;我讲哲学,侧重生,出入世兼顾;释迦牟尼兄,你讲科学吧,讲出世,侧重死”。老子炯炯的目光,投向喜马拉雅山脚下的尼泊尔——那里是释迦牟尼的家乡。于是,承载中国文化的这三架马车便隆隆驶进了中国2000多年坎坷曲折的漫漫旅途中。
此时的沂河,正是碧波潋滟,杨柳拂岸,沂河岸上,花红柳绿,碧草如茵。冷冷清清的舞雩台,人迹罕至,寂寞忧郁地俯瞰着西去的沂河水,欲说无言。
山雨欲来,舞雩台,你还会继续惆怅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