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为此多次自责,对于鸟的态度。
现在,我来到小城以北的湿地,在这里可以看到飞翔的、觅食的、寻偶的、观察的、守望的和等待的水鸟。那些飞翔的、觅食的、寻偶的、观察的、守望的鸟,暂且不用做特别详细的解释,我也无须在湖陵地带的人群中,对着熟悉鸟类的人们,作出任何蹩脚的解释,既便我现在这样喋喋不休地说道,他们也难轻易听信我的说辞。
但是,我终须要对等待的水鸟,认真地解构我的思维过程。对于我们见到过的,站在树枝上观察和守望的鸟,尚可解释为鸟的警觉本能使然,或者就是我们人类所说的等待,从等待的一端,走到等待的另一端,无论是人类还是鸟类,都有焦虑不安的成份在里头,如果表面看似安详地等待,那焦虑肯定沉没在骨髓里了。你看到鸟在枝头焦躁不安地跳跃着,过不多会儿,它找到一个树枝,在风吹起羽毛的枝头蹲了下来,焦虑深达骨髓,于是乎出现了短暂的安详。陆地上生活的鸟,可是从来喜欢蹦蹦跳跳的,它们没有安静的欲望,所以我说是鸟的警觉和本性。常年生活在水畔野泽的鸟,其性情与陆地上的鸟,是不同的。它们在湖面上从容不迫的飞翔,它们在稻田里从容不迫的吞食螺虾。你看哪有靠湖泊滋养生存下来的鸟,在人们的视野里,是惊慌失措的。
我把在湖泊里以小鱼小虾泥螺藻类作为食物的鸟,诸如白鹭、苍鹭、鸿雁、灰鹤、野鸭、红颧等等称作水鸟。湖边上生活的人,把白鹭和苍鹭通称为鹭,这是与圣人有染的鸟,它们有的就居住在孔孟庙宇的柏桧上,并且在气氛森严的庙宇氛围中生儿育女,毫不在乎走过树下的各色人等。湖边居住的人,大多对于神圣敬而远之,他们对待鹭鸶的态度,如同对待圣人的态度,来不得半点怠慢与不恭敬,甚至于不敢打扰这仙女般圣洁的鸟。他们把鸿雁称作大雁,对于这类以嫩草稻禾为主要食物的候鸟,他们向来作为富贵的象征,同样不得骚扰。灰鹤很少出现在湖的边缘,它们晓得哪里才是湖泊的隐秘之境,那些蒲草苇丛茂密又有浅水滩涂的地方,才是它安全嬉戏、休憩和填饱胃囊的最佳场地。野鸭是无处不在的。它们自己体形大小不一,据此被当地人称作八鸭、六鸭、四鸭、对鸭和孤鸭,这些八鸭、六鸭、四鸭、对鸭和孤鸭们,可从来不按渔民们给它的划分,在人们的头顶飞跃而过。它们还可以细分为绿头鸭、绿翅鸭、花脸鸭、罗绞鸭、绒鸭等等,我仅识得绿头鸭和绿翅鸭,它经常藏匿在湖畔的家养鸭群里,跟着如巨蟒涌动的鸭群,在水雾缭绕的湖泊里游戈。红颧被我称作水颧子,有人也将其称作红颧子,这种小鸟,生活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村前家后的野塘里,都有它们觅偶做窝的悦耳叫声。
麻雀、花喜鹊、灰喜鹊、鹁鸽、大杜鹃、斑鸠、鹌鹑、啄木鸟、乌鸦、云雀、凤头百灵和鹞,这些在陆地上吃草籽和土虫生长的鸟,被我通称为陆地上的鸟。它们在水域以外的陆地上生活,偶尔也会到湖面上展翅飞翔。它们终归在陆地上生活,趾间无蹼,就是爪子的缝隙之间,没有相连的那片薄翼,这可是厘清是否为水鸟的另一重要凭证。我不晓得是否没有蹼的鸟,也可以称作水鸟。我承认自己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可我有经常观察水鸟的机会,虽然这样的机会,多数情况下,仍旧无法看到水鸟没入泥水的脚上,是不是有蹼,但我还是认为亲近河水湖水塘水的鸟,才是真正的水鸟。水鸟善于游泳,陆鸟只能贴近水面飞掠,呷一口清水。如此之鸟,已经算得不错的陆鸟了。
我终须要对等待的水鸟,认真地解构我的思维。你是等待我的到来吗?对于人类,水鸟的态度,与陆鸟的态度是迥然不同的。鸟的本能,回避与憎恨人类是其中之一,这是人类在大自然面前表现出来的愚妄,以及毫不掩饰的杀戳行为所造成的,陆鸟们怨声载道。水鸟是性情散淡的鸟,它们长出趾蹼,到苇草丛生的湖里找生活,找未来,找那些乐呵呵地看着它的鱼虾,以此规避接触有图谋的人类,令人感到辛酸。纣王的兄弟殷微子,本来想做一只散淡的水鸟,于是做出种种避世的动作,弄得无道纣王也没有办法,但他最终还是放下手头编织的草网,掸落身上草屑,洗掉脸上汗水,走出修性养身的茅庐,受封于仁慈的周成王。他死之后,又被族人车载人抬,重新回到芦苇漫天的凤凰台,回到了他的殷姓族人居住的地方。在微山湖畔,我现在可以叫出很多殷姓同学的名字,他们的身躯里,至今涌动仁者微子不同于纣王的另类血脉,遥指微山岛上的凤凰台,我所认识的殷姓兄弟们,都坚信自己乃不事纣王的微子后裔。历史无法更改,原本荒无人烟的微山湖境也不能更改,围绕凤凰台它择水而居的殷姓人家,对其避世的先族身世,更不得更改。
我说殷微子是候鸟。他来自于高贵气派的王室,却潜藏于野性泛滥的民间,最终为了这个家族的兴盛,还是走向周成王为他设置的宋公爵位。我想他每向这个爵位走近一步,都要褪去一层湖泊浸染的野性。他每向这个爵位走近一步,都要掉落一根自由飞翔的羽毛。
候鸟的志向,不得随意作出评价的。
好多鹭鸶之类的大鸟,在对待配偶的态度上,选择从一而终,与人类具有基本相似的爱情理念。它们瘦弱的身体,在最为简陋的一个聚合单元里,过着快乐与幸福的生活,或者居住圣人庙宇堂榭之所,或者居住出离俗尘的河杈苇巷。鸟的生活方式其实很简单,在庙院里,有一棵古老柏树就遂愿了,在苇草丛中,有蒲草搭起的简陋鸟窝就行了。我曾经在微山湖的深处,渔民偶尔到往的隐秘湖面上,看到过水鸟的天堂。我说天堂,亦不为过。蔚蓝色的天空下,湖面上长着稀疏的蒲苇,还有菱、芡、莲、菰、水蓼、小浮萍和藻类,当然也有我看不见的鱼。它们游动于水波不兴的湖里,总是乐呵呵地生活着,任由鸟的阴影自天而降。这是野生的鹭鸶了。在这片还没有被游人吓着的地方,我看到一个老渔民坐在自己的小渔船上,欣赏眼前如诗如画的风景,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它们起舞于水之湄,根本不屑于同游走江湖的大雁们争抢滩涂。这样的境况,是无须做细微的观察与持久的守望的。
那么,我想说的,对于等待的水鸟,我需要做些什么样的解释。
站在故乡的湖泊边缘,到处是目不暇接的自然风景,可是我的思絮,仍然在远处飞去来兮的水鸟身上。我是一只鸟变化的吗?我经常在暗夜到来之际,扪心自问类似的问题。这个时候,鸟们归巢了,它们的巢窝,坐落在听闻得到拍岸涛声的树林里,或者苇丛深处的草巢里,它们肯定知道,夜晚的湖泊,与白天的湖泊不一样。你想听到湖水的拍岸声,必须住在临水搭起的苇庐里,晚夜的湖风,开始荡漾起水的秋千,鸟在湖风中缩起脖子,它也变作一团凝固的风了。
在浪花四溅的晚夜,鸟们还在等待着什么。
我去看湖访鸟,有至少三四条线路可走。现在我走的这条线路,是从谷亭医院向北,到种植水稻的姜庄李庄,从缪集码头下湖。我还可以经过米滩,到往下湖的东渡口。另外,还有一条线路,就是沿着乡村公路直达高庄码头,这里是鱼货汇聚的地方。每到中午,都有数十条机帆船从湖的各个角落里,开到这个地方开磅过秤。我还曾沿着西支河堤,走了四五公里,才看到东渡口泛起黄尘的天空。我这次走的路线,又与过去不同,在高庄弃车上船,沿着古运河的河道南下,避开新近开发的风景区,继续向南行驶。我在湖上,根本不能辨别准确的方向,这不打紧,有在湖里讨生活的朋友领着,并且给我讲解湖上的风俗和水生植物,当然也少不得在湖区上空灵性飞舞的水鸟。我们离开风景区,寻找至今没有被人染指的原始境地,这可能吗?我们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向荒蛮的野趣横生的南部,再折向湖的东方,沿着错综复杂的水巷,在苇蒲、浮萍和莲荷的秘境里,试探着向前走。
我在船上嗅到了荷花的清香。荷的清香在湖面上飘散,宽阔的水域,苇草杂乱地耸立在湖面上,有白色的、黑色的、灰色的、杂色的、体态较大的和体形娇小的水鸟,轻缓地划过湖草依依的天空。清幽静谧的湖面上,只有白色的水鸟,甚至没有鸟们的唱鸣了,它们在我暂时隔绝了声音的古人遗下的画卷里,自由而快乐地生活着,在我的面前,真实却如虚幻般地飞翔舞蹈着。
这是我的幻影吧。这可不是我的幻影。
我知道自己走进湖的处女地了,我找到鸟背上的故乡了。
到湖里看鸟,必须做好以下几种准备:对偶然发现的惊喜,对水鸟划过湖空印痕的测量,对诸种色彩的自我矫正,对氤氲的某种物理性解释,对自我感情的自然流露,对过去贪婪心态的深深自责,对等待我到来的水鸟们的亲切问候。
在人性所能够到达的地方,这绝对不是我平素流露出来的虚伪,也不是我对一种自然原始生态的矫情。
我向翩翩起舞的水鸟问好。
向我的山水故乡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