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提着朴刀或扛着月牙铲,而是坐着大巴车,从梁山脚下来到山门,总感觉少了些英雄气概。盘山公路曲里拐弯,早把人绕晕。接着钻出车来泡进溽暑,无精打采地踏上几十级的台阶,人一下子颓唐到似乎是来梁山送死。而恰在这时却意外地被一腔唢呐击中,整个人忽然一个激灵,一下子振奋抖擞起来。
没费多少力气,便寻到旁边不远一个简陋的亭中几个专注地吹奏着的老人。他们土布衣裤,佝偻着身躯,熟稔地鼓弄着腮帮,翻飞的手指把一串串高亢悠扬、悲怆彻骨的音符扔在山野的飙风中。那穿云裂帛般的高腔斟满台阶上的每一个坑洼,扑扑闪闪地振落我一路的疲惫。
那天的游山,细线一般长长的唢呐一直扭动在梁山曲折蜿蜒的石头小径上。唢呐是生长在乡野间的乐器,它那高亢、悠长的音调最容易让人冲动,那股劲儿正如同梁山好汉们血液里的贲张野性。鲁智深三打镇关西,林冲怒杀王伦,宋江怒杀阎婆惜,以至于武松大闹狮子楼、快活林,哪个不是率性而为?哪次不是通透畅快?他们要的,也许就是黑旋风最常挂在嘴边的两个字:“快活”!
也许这响亮的唢呐凝注了太多梁山好汉们的精气魂魄,它那嘹亮高亢的大嗓门里总让人感觉到梁山好汉们身上的那种无拘无束、无法无天的秉性。它呼啦一吹,武松提着朴刀上路了,李逵也扛着板斧上路了。整个梁山人呼马啸、风动草靡。英雄们活了,梁山活了。这一堆海拔不足二百米的粗陋石头,肩膀紧挨肩膀地站在一起,清一清嗓子,伸一伸筋骨,扭一扭身子。每一块巨石都“咕噜咕噜”地滚动着,每一棵草木都叱叱咤咤地嚎叫着,似乎也要跟着这帮英雄去痛快。他们是要三打祝家庄还是强攻高唐州?是要大破连环马还是去闹华山?是要三打大名府还是大破曾头市?
唢呐是山野间的一种图腾,它似乎命中注定属于民间,属于眼前这野性的梁山,而跟宫廷始终沾不上丝毫关系。繁华的洛阳、华丽的宫殿里找不到它们的身影。那里理应是美娃轻歌,娇娥抚琴。美人的纤纤玉指在透明的琴弦上抚弄、挑拨,最合了那种帘帷低垂、暗香氤氲的气氛。可与那些娇弱可人的红粉不同,吹奏唢呐的汉子往往面目漆黑,身披破棉袄。那些捏着唢呐的手也粗糙皲裂,捏惯了锨把锄杠,还带着泥土和牲畜粪便的气息。
此情此景,如果让唢呐扯上一嗓子,不但会引得龙颜勃怒,恐怕就连吹奏唢呐的莽汉,也会跟招安之后穿上蟒袍、手握护板的梁山好汉们一样,会因为深深地体会到局促不安而万分痛苦。既然宫廷中不能容身,那还是到梁山来落草吧。枯立在硕大的土崖之上,面对山脚下一座座低矮简陋的土屋,面对山洼里一阵阵粗粝的山风,“乌里哇啦”尽情地吹。
陈年的唢呐泛着古铜的金黄,被手指经常摩梭的地方闪着耀眼的光亮,而罕被触摸的地方,往往带着厚厚的斑驳绿锈。它干黑、细小,如同久经风吹日晒干枯瘦瘪的老人,哪里比得上“绿绮”“焦尾”这些丰满温润华丽珍贵的名琴?但这并不影响它发出高亢嘹亮的音调。那苦兮兮的调调,凄惨惨的调调,正像一股强风,把死寂的王朝撕开一道寂静的豁口,一任无法无天的野性,在乡间民间滋生。它是乡村的喉咙,山野的喉咙。在洪钟大吕,正音雅乐之外,在这八百里的水泊梁山,坚持着自己不合时宜的嘹亮。像忠义堂前飘扬的“替天行道”杏黄大旗一样,任性地招展了一千多年。
我一直固执地相信,如果说钟罄是乐器中的大夫,琴筝是乐器中的贵妇,琵琶是乐器中的怨女,二胡是乐器中的寒士,笛子和箫是乐器中的书生,那么唢呐则是乐器中的豪杰和侠客。它如同梁山好汉一样,有着高高的嗓门儿、爽爽的品格、辣辣的个性。一举一动,都让人酣畅淋漓;一喜一怒,都让人荡气回肠。
在嘹亮的唢呐声中,我们看到这样的画面:屋檐下的酒坛子高高低低,胖胖瘦瘦。大肉和野味儿整齐地挂在房后屋檐的横架上,任由山风打着旋儿,一啸而过。一群男女在檐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们要么大喜,要么大悲,笑就敞开胸怀笑,捶打着胸脯,拍打着大腿,前仰后合地大笑;哭就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这性格正如同一把唢呐,高兴了就吹《百鸟朝凤》,就吹《挂红灯》。苦了、悲了、愁了、恨了、窝囊了,就吹《西风凉》、《光棍哭妻》。迎着山风,仰起脖子,带着几分酒气和豪气,使劲地吹,拼命地吹,直吹得流出鼻涕,淌出眼泪,吹得额上血管暴突,头上大汗淋漓……
豪气万丈的梁山有自己的一副喉咙,这喉咙不是高俅、宿太尉之流来到梁山对将士们的幺三喝四、颐指气使;而是庆功喜宴上和祭奠阵亡将士亡灵仪式上的那一声声毒人的唢呐。晁盖大哥的骨殖在兄弟们山呼海啸的哭声中缓缓入土的那一刻离不开它,矮脚虎王英欢天喜地地迎娶才貌双全的扈三娘时离不开它。一百零八名好汉排列座次,在忠义堂里对天盟誓时更离不开它。
正是唢呐,让梁山这低矮的山包有了浑厚深沉的声音,有了饱满的精气神儿;在热火朝天的唢呐里,藏着一百单八将不死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