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一生学问致力于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诠释,而对大学的几个重要观念的诠释在他的整个经典系统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朱子少年时即从父受教读《大学》,临终前仍在修改《大学章句》,他以超人的学识和智力,把终生的心力贡献给这一篇短小的文献的整理和解释。这表明朱子对经典权威的尊重,和通过汲取古典的智慧并加以创新来发展人文价值的信念。朱子所强调的格物和问学,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肯定经典讲论在儒学中的正当地位。朱子对经典学习非常重视,朱子所推动的读书主要也是读圣贤之书,读经典之书。虽然朱子作为哲学家毕生从事经典的诠释,但由于朱子特别重视读书人的经典学习,所以,他的经典诠释,是表述形式上,特别注意适合一般士人对经典学习的需要。宋明学者并非都是如此,如王船山的《读四书大全说》,是船山自己的思想著作,而不是用来教授学生的。朱子则不同,从《论语训蒙口义》到《四书章句集注》,多数朱子的经典解释著作都着眼于学生的经典学习,以帮助一般读书人学习儒家经典著作为其著作目的之一。这使得朱子的著作在今天通识教育的经典学习中仍有参考的意义。
最后,朱子对经典学习,是持“德性”―“问学”相统一的立场,因此读书与经典学习,一方面,朱子始终以道问学的态度,主张人的为学向一切人文知识开放,注重精神发展的丰富性;但朱子并不是引导人走入专门性知识,是朝向超越专门知识,追求达到一种对全体世界的理解。这种态度最接近于通识教育的思想,即朱子真正强调的格物,不是追求一草一木的具体知识,而是达到对万事万物的“通识”理解;读书的最终目的不是指向具体领域的物理,而是指向整个世界的普遍天理。另一方面,朱子也以尊德性的要求,要求读书者把经典书中的道理与个人的涵养结合在一起,注重道德意识和价值情感的培养,涵养德性和品质,追求德性与知性的平衡发展,这也是与通识教育的宗旨相符合的。
近代东亚教育、科学的发展,曾借用朱子学的格物致知观念接引西方近代科学,是朱子学观念在中国学术近代化发生积极作用的一个例子。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朱子学的格物论有益于近代科学在中国的发展外,还应看到朱子学的格物致知思想更近于晚近受到大家重视的大学“通识教育”理念。因为朱子的格物说的确不是朝向某些专业的科学研究,而是重在培养学习者的综合素质,培养学习者的人文精神、道德理解、多元眼界和宽阔胸怀。通识教育的核心课程则是关于经典文本学习的课程,经典的意义在于经典是人类文明的成果,是人类文明在历史筛选过程中经历选择而积累下来的精华,对经典的不断学习与发展是文明的传承的重要途径,这正是朱子所始终重视的一点。由此可见,对于当代的通识教育来说,朱子的思想是孔子之外最重要的思想资源。
在朱子的四书著作中,对《大学》的研究和阐发,最具有代表性,也最集中地表达了朱子的儒学思想,《大学》固然着眼于成年读书人的修身,但也关注社会风俗的改善。如其《大学章句序》的最后一句:“然于国家化民成俗之意、学者修己治人之方,则未必无小补云。”在此序文中朱子明白表达出,不仅学校教育着眼于全民,所谓“当世之人无不学”;而且即使是大学,也并非只与君子精英有关,强调大学之教不仅与“学者修己治人”有关,也与“国家化民成俗”有关;不仅与“治隆于上”有关,也与“俗美于下”有关。因为就教育和学习的内容而言,儒家的学校教育与佛教不同,对士大夫来说是“本之人君躬行心得之余”,对普通民众而言,“不待求之民生日用彝伦之外”。所以,其教育的结果,“其学焉者,无不有以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而各俛焉以尽其力。”学习者经过学习,不会脱离人伦日用,而能够更加理解自己的性分和职分,在其本职位置上尽其分尽其伦尽其职、尽其力尽其心尽其性。每个人都在其社会职位上尽其力,国家自然就得化民成俗之效了。“性分”指个人命定的社会地位和活动限度,“职分”是指对所处社会地位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性分的概念本出自玄学,朱子则由此阐明儒家教育具有积极的社会功能,即使人安其性分,尽其职分,移风易俗,指出化民正俗的重要性。朱子一生的小学蒙学著作也很多,是对传统蒙学教育贡献最大的人,他的著作如《童蒙须知》《小学》《增损吕氏乡约》等,流行甚广,对儒学价值的大众化、通俗化,对培养少年儿童,养成德性,起了积极的作用。今天应当重视朱子这方面的贡献,在福建可使朱子的这些著作与目前流行的《弟子规》一起,古为今用,在道德教育中起其应有的作用。朱子的家礼、家训也不仅对朱子一家或朱姓人家有意义,南宋以来对社会风俗、化正人心都起了重要作用。今天我们要把朱子学的这些内容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的践行、培育结合起来,使中华文化、朱子文化成为涵养社会价值和个人美德的源泉与基础。
作者:陈来(清华大学国学院院长,中国哲学史学会会长,朱子学会名誉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