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下惠“坐怀不乱”(见《孔子家语》卷第二《好生第十》、《吕氏春秋》)的事迹,妇孺皆知。相比伯夷、叔齐、伊尹等其他先哲,柳下惠好像离我们更近、形象更生动些。柳下惠对后世尤其对儒家影响颇深。孔、孟都曾对他多次赞颂。我们发现孔子与孟子对柳下惠的评价是有所不同的,从他们对柳下惠的不同评价中,又可以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先秦儒家思想中“圣人”理想人格内涵的嬗变。本文将首先分析孟子对柳下惠的评价,然后进一步分析何以柳下惠在孔、孟心目中有着不同的形象。这又反映了从孔子到孟子,原始儒学的“圣人观”和理想人格观念发生了怎样的嬗变。我们认为孟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格是圣人,且是完美的“圣之时者”式的“纯圣”。
一
柳下惠生活在春秋时期鲁庄、闵、僖、文四公年间,早于孔子约百年,是当时鲁国的一位贤人。他曾使人劝退齐兵(见《左传》僖公二十六年、《国语·鲁语上》)、论祭祀爰居“非政之宜”(《国语·鲁语上》)、评夏父弗忌改昭穆之常(《左传》、《国语·鲁语上》)、劝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伯夷与柳下惠并提的现象,在《孟子》中多次出现。孟子对伯夷和柳下惠大加称赞,但同时又指出二人的不足:“伯夷隘,柳下惠不恭”。赵岐注云:“伯夷隘,惧人之污来己,故无所含容,言其太隘狭也。柳下惠轻忽时人,禽兽畜之,无欲弹正之心,言其大不恭敬也。圣人之道不取于此。”清焦循将之概括为:“伯夷之不屑就为隘,柳下惠之不屑去为不恭。”朱熹注:“隘,狭窄也。不恭,简慢也。”其说虽不同,但可以看出孟子批评二人皆有所偏弊,有圣人所不取的地方。赵岐曾总结此段章旨云:“伯夷、柳下惠,古之大贤,犹有所阙。介者必偏,中和为贵,纯圣能然,君子所由,尧舜是尊。”伯夷和柳下惠是贤之“介者”,没有达到“中和为贵”的“纯圣”境界。“介”字之意大体即今天我们所说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朱熹也认为:“夷柳之行,固皆造乎至极之地。然既有所偏,则不能无弊,故不可由也。” 对于柳下惠,孟子尽管有所批评,但从整体上看,孟子主要还是肯定柳下惠的德行的。这些评价显然是因其儒家理想人格观念使然。所谓“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穷而不悯”,实际上是符合儒
孟子对柳下惠的评价又见于《万章下》: (孟子曰:)“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
与《公孙丑上》相比,此处的评价虽有许多相同之处,但亦可明显看出,孟子对柳下惠的评价大大提高了,将柳下惠擢升为“圣”,称之为“圣之和者”。并且,孟子对柳下惠德行的影响也有很高评价:“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而这也正是孟子赞颂柳下惠的原因。儒家向来注重圣贤人格的教化作用,孟子认为柳下惠符合了这一要求。 此处孟子将柳下惠与伯夷、伊尹、孔子同列,皆许之为“圣”,然而随后又说:“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可见,柳下惠虽然被孟子许为“圣人”,却非“纯圣”,与儒家的理想人格的最高境界仍有一定差距。张载即谓:“勉而清,非圣人之清;勉而和,非圣人之和。所谓圣者,不勉不思而至焉者也。”伯夷清,伊尹任,柳下惠和,虽皆得圣人之道,但仍有所偏。可见,清、任、和与时并非一个层次的境界。柳下惠之“和”,与儒家一贯提倡的“中和”仍有所不同。《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儒家的“中和”实际上是强调“时中”的,要随着客观世界的变化而变化。如果不分时机、场合,一味求“和”,则恰恰背离了儒家“中和”“时中”的“中庸”之道。孔子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中庸》)子思所谓:“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从中,我们也可看出“中和”在儒家思想中是何等高的境界。而在此处,孟子赞柳以“和圣”,盖是以其胸中有大德大道,君子行天地间自强不息,方可做到“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方可做到“三黜而不离父母之邦”。柳下惠此处的“和”与中庸之“中和”不同。
赵岐注曰:“孔子时行则行,时止则止。孔子集先圣之大道,以成己之圣德者也。”朱熹谓:“孔子仕、止、久、速,各当其可,盖兼三子之所以圣者而时出之,非如三子之可以一德名也。”伯夷、伊尹、柳下惠虽皆圣人,但各执一端,只有孔子最识时务,是集大成者,所以孟子“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对孔子倍加赞颂,一直以孔子之道的继承人自居。 《孟子·尽心上》又记载: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
柳下惠被孟子赞为“圣之和者”,此处则表现其和而不流的品格。这里的“介”,赵岐训为“大”之意。按赵氏此意,这句话解为柳下惠执宏大之志,不耻污君,不以三公荣位易其大量。朱熹认为“介”有分辨之意,“柳下惠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不怨,阨穷不悯,直道事人,至于三黜,是其介也”。我们认为这里的“介”还有性情耿直的意思,句意为柳下惠不因事奉不同的上司而改变他耿直的行事原则。如《论语·微子》载有“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所谓“直道”,就是刚正不阿,无论治世或乱世,都不改变自己的操守。当时有人对他说:“你不可以离开鲁国吗?”柳下惠的回答,将其只知直道而事人,不知枉道以事人的耿直性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柳下惠外和而内刚。孔子对“和而不流”的品质曾大加称赞。《中庸》记载子路问强,孔子说:“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孔子此处的说法完全可以用来形容柳下惠。
“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的这种品格性情,不也正是孟子所具有的吗?孟子曾发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的豪壮之言。“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
此处,孟子再一次赞颂柳下惠是圣人,是百世之师。同时,孟子又一次强调了圣人敦化教民的社会功用。朱子云:“鄙,狭陋也。敦,厚也。”柳下惠的德行,能使刻薄者敦厚,能使狭陋者厚德。与之同时代的人及其后世人,“闻者莫不兴起”,不是圣人怎么能感化人到如此程度呢?闻其风者尚如此,何况是亲眼目睹、亲身感受过其德行的人呢?廖廖数语,已把柳下惠的美德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了。 我们说,孔子数称柳下惠,而使柳下惠的影响渐渐增大。孔子曾赞他“言中伦,行中虑”(《论语·微子》)。《论语·卫灵公》记载孔子说:“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 在孔子心目中,柳下惠无疑是一位贤人。《史记》索隐引《大戴记》云“孝恭慈仁,允德图义,约货亡怨,盖柳下惠之行也”,阐述了孔子“数称”柳下惠的原因在于其德行。作为孔子之后儒家又一重要代表人物孟子,又多次赞颂柳下惠,我们可以想见柳下惠对儒家的影响了。通过上文的简略阐述,我们大体了解了孟子对柳下惠的评价。从中可见,孔、孟对柳下惠的评价之不同,即孟子将柳从孔子时的“贤”升格为“圣”。
二
儒家思想中最高理想人格是圣人。然而,孔、孟心目中的“圣人”理想人格内涵是有所不同的,这直接影响到他们对柳下惠的评价。 从孔子至孟子,儒家思想中理想人格发生变化的原因是非常复杂的。孔子、孟子分别代表了先秦儒家发展的两个不同阶段,何以在这两个阶段对“圣人”的内涵界定有这么明显的不同?
我们要初步理清这个问题,首先需要简略地谈谈孔孟之间的学术源流。孔子以推行周礼为理想社会的要求,一生以恢复周礼为己任,并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一脉相承的文化传统的继承人自命。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有至德,同时也有天下。孔子以其为圣人。孔子之后,“儒分为八”,其中一脉经曾子、子思,到孟子。近年来,许多学者从郭店楚简入手,研究孔孟之间的先秦儒学问题。
另一个原因,随着时代的变化,儒学不得不做出相应的调整以适应形势。圣人观和理想人格论的嬗变就是其表现之一。 从春秋到战国,时代形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随之而来的也有人们观念的变化。孔子所处的春秋时代,尽管周王室已然衰微,“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已是一去不复返了,但当时的大国霸主在争霸过程中,仍以“尊王攘夷”为口号。周王室仍然拥有“天下共主”的名分。周公开创的礼乐制度虽然偏离了实质,但表面上,礼乐文明的形式还是保存了下来。因此,孔子广泛继承了三代文化,并对之进行了创造性转化,创立了儒家学说。孔子居鲁,天下之礼尽在鲁。孔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论语·雍也》)朱熹注:“道,则先王之道也。”孔子虽感伤于现实社会礼制的混乱,但仍在怀念有至德的先王先圣时代,宗法礼制有序、气象升平、天下一统。圣人是儒家理想道德人格尽善尽美、至善至美的最高典范,是人生所可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有至德,同时也有天下。 孟子所处时代,社会更加动荡,诸侯混战频繁。春秋时期那种“尊王攘夷”的温情面纱也早已揭下,“弱肉强食”成为其时代的信条,各国之间进行着近乎赤裸裸的权谋与武力较量。当时,儒家被视为“迂阔而远于事情”,“王道”提不起君主的兴趣,他们感兴趣的只是强国之术、霸道。孟子虽然从未放弃他对“王道”的执着,不失时机地
三
大体说来,孔子、儒学将人分为圣人、贤人、君子、士人和庸人五等。据《孔子家语·五仪解》记载:
孔子曰:“人有五仪:有庸人,有士人,有君子,有贤人,有圣人。审此五者,则治道毕矣。” (鲁哀)公曰:“何谓贤人?”孔子曰:“所谓贤人者,德不逾闲,行中规绳,言足以法于天下而不伤于身,道足以化于百姓而不伤于本。富则天下无宛财,施则天下不病贫。此则贤者也。” 公曰:“何谓圣人?”孔子曰:“所谓圣者,德合于天地,变通无方,穷万事之终始,协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情性。明并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睹者不识其邻。此谓圣人也。”
在孔子处,圣与贤是有着严格的区别的。同时,我们也可以认识到孔子心目中的圣与贤所达到的道德境界标准。孔子心目中的圣人就是他曾多次称赞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他们不仅有德而且有位。儒家思想中“圣人”理想人格始终是道德境界最高层次,其内涵在孔子时是德与位并立兼备的。 《中庸》记载:“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朱熹注:“祖述者,远宗其道。宪*章者,近守其法。”确是如此,孔子一生以“圣人”作为崇高的道德理想。孔子曾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孔子心目中,唯圣人之德至高大至广远,如天一般不能言语形容。朱熹《四书集注》云:“言物之高大,莫有过于天者,而独尧之德能与之准。”孔子称赞“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孔子称赞“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论语·泰伯》)孔子认为禹各适其宜,无所罅隙可议,故而再言以深美之。至于对周公,孔子曾为“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而哀叹。孔子心目中的“圣人”确指尧、舜、禹、汤、文、武、周公。
柳下惠在孔子心目中还远远算不上圣人。孔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论语·卫灵公》)可见,孔子是将柳下惠作为贤者看待的。又《论语·微子》记载:“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朱熹《四书集注》注:“逸,遗逸。民者,无位之称。”在孔子认为,柳下惠与伯夷、叔齐等一样,虽有德然而无位,他们算不上圣人。孔子曾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论语·述而》)孔子认为,“圣人”属于理想人格的最高层,不是一般人所能轻易做到的。
在孟子处,柳下惠已被破格拨擢为“圣”了。“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孟子·万章下》)从孟子对柳下惠的评价可以看出,孟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格相对于孔子的,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孟子那里,虽然尧舜、文王等先王依然被树为儒家的理想人格的典范,但圣人的名单上,却已多出了好几位原来被孔子称为贤者的人物,如柳下惠、伯夷等,当然还有儒家鼻祖孔子。这些人的特点就在于皆为“有德无位”者,而这在孔子处是不可能被称为“圣”的。孔子特别强调,德与位兼备是圣人的标准。“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中庸》)而在孟子处,孔子作为儒家祖师,之于思想上的大贡献,其地位无人能及,被尊为圣人;伯夷、柳下惠等则皆因德行出众而成为圣,尽管孟子也承认并指出了他们的“偏执”和不足。毋庸置疑,孟子心目中的“圣人”理想人格,主要强调“德”的一方面,而对“位”已不再那么强调了。 儒家思想中的最高理想人格是“圣人”。对于柳下惠,孔子以“贤”许之,孟子更进一步破格将其拨擢为“圣”。然而通过前面的简述,我们也认识到孟子所崇尚的“圣人”人格也是有分别的。“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赵岐曾注云:“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圣人之一概也。”随后焦循疏之:“然则圣人之一概犹云圣人之一端也。”伯夷、伊尹、柳下惠虽皆为圣人,但都是各执一端。孟子又说:“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者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犹如人射箭,能射到靶,只说明他力气已足够;而中的者,不仅需要力量,还需要有技巧。由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孟子认为孔子是巧力俱全,圣智兼备的;伯夷、伊尹、柳下惠是虽力以至而巧不足者。《中庸》记载:“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此处孟子赞颂孔子为圣之时者,是集大成者,应为此意。朱熹云:“三子犹春夏秋冬之各一其时,孔子则太和元气之流行于四时也。” 我们认为孟子心目中的“圣人”理想人格,是兼俱仁义礼智信的完美的“圣人”人格。孟子尊伯夷、伊尹、柳下惠为圣人,但犹认为他们各执德之一端。孟子尊孔子为“圣之时者”,是“集大成者”。通过以上简述,我们认为孟子心目中的“圣人”重德而不重位,重圣智兼备之至德而轻“有所介”之一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