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梁山(散文)

来源:孔孟之乡 作者:李木生 发布时间:2019-10-21
摘要:孔子有72个门徒,宋江有107位弟兄。遥望宋时梁山,八百里水泊早已凝作一面明镜。

遥望梁山(散文)

曲阜与梁山

  在济宁市这座小城生活了十几年,外出总好碰到重复几遍人家还是对“济宁”莫名其妙、为了礼貌又得装出“久仰”的尴尬。心里躁,常会急中生智,反问对方:“曲阜、梁山(有时还要加上微山湖)知道吧?它们都归济宁管辖。”对方的一脸雾水刹那一脸清朗,是位小姐保不定还会让这句话脱口而出:“哇,好利害啊!”

  曲阜与梁山,对于中国人来说,真可谓“如雷贯耳”了,一个因了一个人孔子,一个因了一部书《水浒》(微山湖的知名则是因了一支歌《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于是被夹在曲阜与梁山之间的小城济宁,就有了一份“东文西武”、文武双全的自豪。

  其实,这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有点风马牛不相及的。

  失却了八百里水泊的梁山,早已不见了昔日的千百株合抱不交的古木,一任粗陋的石脉裸露在风雨间。况且不到二百米的海拔,又很难寻见巍峨、雄奇的气象。怎比曲阜,那威严而又威风的孔庙、孔府、孔林,那满目皆是的名贵雍容的古树,那两千年间“皇恩浩荡”的余韵,真是高贵富丽。一个村野,一个殿堂;一个苦寒,一个堂皇;一个冷清如秋,一个炙手可热。在这不足一百公里的地方,中国历史的两极就这样对峙着。忽略这种对峙也罢,混淆这种对峙也罢,它们依然径渭分明,从骨子里较着劲。

  保皇与造反,决定着它们各自的内容、价值和命运。于是《论语》贵为国颁圣经,《水浒》却成了禁书。但这只能是统治者的一厢情愿,问问普通的百姓,对于《水浒》的了解与喜爱,是远远超过《论语》的,因为正如鲁迅所说,他们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网上梁山”,曾使多少破烂的衣衫飞扬成猎猎战旗、多少佝偻的身躯挺立作天地间扬眉吐气的主人。

  读《水浒》,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读,你会感到它就是一座保鲜库,将那么多的人与事活生生的保存了下来,你甚至会觉得英雄们就坐在身旁,和你喝酒吃肉,情同手足,心里的“我”也早已变成“洒家……”。醺然间,你不会惊异于历史竟能派出使者追赶到现在,指着你的鼻子嘲笑,更不会觉察到自己正投入在往昔的湖泊里,尽情地洗涤着现代人的卑懦、悲愤、疲惫与无耐。

宋江与梁山

  我不知道北宋末年天下到底有多少人才,但我却敢说,藏在八百里水泊中的梁山,确然聚集着中国四面八方的精英。此时,朝廷的凌烟阁和梁山的聚义厅相比,真是穷得如叫花子一般。

  自从林冲手刃了嫉贤妒能的白衣秀士王伦之后,近千年间,梁山已是一个令天下英豪怦然心动的地方。

  不凭学历,不论出身,不讲贵贱,不分男女,甚至也不计山龄(上山时间的长短,也即‘革命’的先后),只唯才是举。不因你曾是朝廷的大将命官、帝子神孙而格外看重,也不因你是揭不开锅的猎户渔民、屠夫乞丐而稍有轻觑,不论是富抵石崇的员外,还是一文不名的配军,哪怕是一个众人不齿的小偷,只要有义气之德、抗恶之才,水泊梁山的聚义厅上,就为你准备下一个头领的位置。看他宣和二年四月一日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没谁黑价半夜揣着银子去找宋江走门子,也没有谁请客送礼死皮懒脸拉选票,更不用宋江、吴用背着众英雄神秘兮兮、煞费苦心地圈名单,能力大、贡献大,自然而然就往前排,一切都正大光明、磊磊落落。上山挺早,且是宋江亲弟弟的宋清,不也只排了个第105位吗?真是“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识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

  尽管宋江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尤其是明末金圣叹以来,对他更是贬多褒少,以至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竟成了修正主义投降派。但是没有宋江便没有一百单八将的梁山聚义,是他的爱才惜才疼才用才之心,感动、吸引了众多豪杰,正是在专制黑暗的逼迫和他敞开热怀迎纳的双重力量的作用下,才使梁山成了当时中国的众才所归之地。

  帝王之胄的柴进,接纳豪杰可说是天下闻名,连宋江都曾投奔他。瞧他刚一见到带枷充军的林冲,便“滚鞍下马,飞近前来”,“就草地上便拜”,真是如饥似渴啊!但林冲毕竟是东京八十万禁军的教头,碰上出身寒微的武松,虽然也纳他在庄上一住就是一年,可到底是渐露怠慢,初冬的天气里,害着疟疾的武松也只能敛一锨火在廊下取暖。宋江却不同了,听说是武松便“大喜”,挽起他到酒席的上座于灯下看了“这表人物”,又止不住“心中欢喜”,当夜就留武松同眠一床,没数日更出银子给武松做衣裳,并且此后带挈一处饮酒相陪。再硬的英雄,在这平等关怀的面前,怎能不从心底深处发出高山流水的喟叹?何况是身为孤儿、一生罕见温暖的武松。武松要去清河县寻找世上唯一的亲人哥哥武大,不舍的宋江取了些银子赶出庄来相送(看到此处,我就记起自己每次出远门时,父母兄姐一边念叨着“穷家富路”一边塞钱的镜头)。送出庄了,送出五七里路了,不舍的宋江还是不忍就别。又过了三二里路,不舍的宋江依然不忍作别,武松劝他回去,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可他非要挨到前边的酒店为武松敬上三盅送别酒。不能再送了,就站在酒店门前望着武松走,直到武松走得望不见了,许久,才“转回身来”。

  这就是宋江。

  一部《水浒》,有许多宋江下跪的场面,而几乎每一次下跪,都是为了求才上山。劫法场,救宋江,打败无为军,宋江一跪,二十八位好汉齐刷刷上了梁山;也是在宋江的跪请之下,双鞭呼延灼、双枪将董平、大刀关胜……无不归服梁山。就为了一个玉麒麟卢俊义,梁山好汉可说是不远千里,倾其财力,兴师动众。宋江没去想老卢来了会不会危及自己头把交椅的位置,众好汉也没谁顾虑老卢来了自己的位置会往后排,他们只想着将自己一样的英雄团结一处,反他娘的专制与腐败。千难万险将其“请”到山下,只见“宋江先跪,后面众头领排排地都跪下”。惺惺相惜的卢俊义,怎能不一心无二地上梁山?非但不收门票,不交论文,不考外语,不搞政审,不兴贿赂,不画圈子,还早已为上梁山的弟兄接来了父母家小,安排好了衣食住行,就连收下个才貌双全的一丈青扈三娘,宋江也没有留下自用,而是作媒许配给了想妻心焦的矮脚虎王英。难怪用飞石绝技连连击伤十数位好汉的没羽箭张清,见宋江没半点怪罪、反以好言相慰之时,即叩头受降,还推荐出另一位好汉、也是上梁山的第108条好汉皇甫端。而这第108位好汉,正好是一位善治马相马的伯乐之才。

  梁山,让天下英雄归心似箭的梁山!

  孔子有72个门徒,宋江有107位弟兄。

  “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只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一座梁山,暖多少饥饿困顿的寒士,安多少走投无路的大才,抒多少憋郁已久的悲愤与豪情!东边的曲阜,皇封的衍圣公已经世袭了七十多代,已是强弩之末;西边的梁山,虽然备受冷落,数百年萧瑟,但其英雄的魂魄依然没有泯灭。八百里水泊干涸殆尽,却还有其种子东平湖、微山湖吞吐春秋。即使这两粒种子也干涸了又能怎样?百姓即水,梁山英雄们的子孙后代,正生生不息,载舟覆舟。

朝廷与梁山

  有时我想,如果不是朝廷的腐败与黑暗帮忙,宋江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将如许多的好汉聚在一起。是朝廷成全了梁山,是腐败透顶的专制王朝将天下英雄贤才逼上了梁山。林冲是一个相当典型的代表。

  妻子被高衙内调戏,只能忍气吞声的英雄林冲,内心该载了多少痛苦?“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臢的气!”——这本应该是当朝者心惊肉跳的警钟了,可是他们却更加变本加厉,为了将英雄的妻子彻底抢到手,硬是将林冲骗到白虎堂,打成重囚刺配沧州不算,还要买通公人要将林冲结果在野猪林中。当薛霸、董超的水火棍高高举起就要落下的时候,“泪如雨下”的英雄心中,定当是爆炸着不共戴天、彻底反叛的惊雷。林冲之前和林冲之后,野猪林里,该屈杀过多少豪杰?而茫茫中国,这样的野猪林又是何其多也!

  如镜的梁山泊永远记下了死里逃生的林冲上山前泣血的心声:“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害了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报,受此寂寞!”

  士子千载寂寞!贤才千载寂寞!英雄千载寂寞!我多灾多难的中华怎能不千载寂寞!

  又怎能不寂寞!奸小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取,已成当时社会的大势。无恶不作的高俅作了朝廷的太尉,他的无才无德的叔伯兄弟就可以做兼管本州兵马的高唐州知府;贪婪骄奢的蔡得章能占得钱粮浩大的江州知府的肥缺,就因为他的老爸是当朝的太师蔡京。别说是亲骨肉,蔡京的一个害民贪色的门人可以做太守,而当朝大臣童贯的一个门馆先生,也能据东平太守要位。当官职的大小直接和搜刮民脂民膏多少划一等号的时候,则用人的腐败,既是必然的腐败又是最大的腐败,整个社会的溃烂也就无法阻挡了。当官的贪婪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只有用无底洞才能形容其一二。大名府的梁中书为他的老丈人蔡太师做生日,两年就花了二十万贯。而梁山好汉抄没一个青州知府的家私,竟可以赏遍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其家私之巨,可想而知。如此的腐败肮脏,怎不叫人切齿?这样说吧,让李逵的大斧排着砍去,砍一百个兴许能误砍一个清廉的。上行,岂不下效,以至到了“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的地步。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金、辽屡屡犯边,大宋王朝已是岌岌可危。在这用人之秋,却是小人当道、豺狼当道,贤才英雄不仅被弃于蒿野,还要被害被辱被逮,看看那时的山头,哪座没有落草的好汉?坏蛋小人集中于朝堂,好人英杰委弃于乡野,“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是便是非,非便是是,这叫什么社会?这样的政权不垮台、这样的制度不灭亡,真是天理难容。

  果真,只几年的工夫,就降下了徽、钦二帝被俘的靖康之耻。北宋灭亡。

李逵与梁山

  一次次登临梁山,总想寻找当年英雄生活的细节。但是,除了无言的石头,就是寂寞的山风,只好将如丝如缕的思念刻在石头上、化进山风中。我知道,那贲张的热血,那如热血般的至情至性,于我们现代人是多么的宝贵啊。立于山顶的聚义厅前眺望不舍昼夜的黄河,我听到着不朽的呼吸。

  谁说只有圣人的高论才成经典?本色即真,衣不掩体的渔民的家常呱,就说不出流传后世的金玉良言?“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们”(阮小五语);梁山好汉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绣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阮小二语);“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人!”(阮小七语)——不是至今还如钟如磬吗?“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这就是英雄本色,这就是飞扬自在的至性至情,光明如日,澎湃似瀑。

  没有利害得失的盘算,也不用动员学习,午时三刻人头就要落地之时,大名府酒楼上和江州府的茶坊楼上,便从天飞下两位只身救命的豪杰。一位是拼命三郎石秀救起了玉麒麟卢俊义,一位便是黑旋风李逵,赤条条手舞两把板斧,杀开一条血路,救出了呼保义宋江。

  李逵,这位彻里彻外、彻心彻肺都赤条条的英雄,简直就是一团火,凡挨着他的都被照得透彻通明。在他面前,多少虚伪、自私、谗佞、俗套、卑怯,统统烧成灰烬。他是梁山好汉光彩照人的代表,一个出身寒微但却心性善良伟大的顶天立地的人。中华民族有这样一个一丝不挂、手持两把板斧黑凛凛从历史奔向未来的人,就是有铺天盖地的四书五经,也注定无法将人活泼泼、坦荡荡的心性彻底泯灭。

  初见宋江,扑翻身便拜,拜是心里佩服。佩服了,也要直呼其这位将来的领导为“山东及时雨黑宋江”,因为你宋江长得就是黑嘛。劫了法场,打了江州,宋江跪下请众好汉归服梁山。李逵则不然,他“先跳起来,便大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真是快人快语。高太尉叔伯兄弟的妻舅将柴进一家欺负得哭诉无门,柴进要凭着圣旨条例打官司,嫉恶如仇的李逵却先打没商量:“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那厮若还去告状,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宋江即使想当梁山之主,也确实当之无愧,可终究要讲个领导艺术,得谦让谦让。谁知他谦让得有点假戏真做,这可惹着了天真烂漫的李逵。头一回晁盖去世宋江推三推四不肯坐主位,恼了李逵,叫道:“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个大宋皇帝你也肯!”廿一回宋江让卢俊义,李逵又叫道:“哥哥偏不直性,前日肯做,坐了今日,又让别人,这把交椅便真是个金子做的,只管让来让去,不要讨我杀将起来!”哪想宋江大喝一声“你这厮”之后,还是过火地让来让去,我们的李逵管什么客气,大叫道:“你只管让来让去假什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火!”

  这就是李逵,从来不知打什么幌子、立什么旗号,始终表里如一、心口如一。《水浒》中写他的孝心,真是让人过目刻骨的至文。穷苦半生,才在梁山落定过上舒心日子,却因想念还在家中受苦的老娘而放声大哭起来。接母亲先碰上剪径的假李逵,听他说家中有一个九十岁的老娘,非但不杀还要留给他十两银子养娘。一声“娘,铁牛回来了”,便是给养娘受累的哥哥放下唯一的一锭五十两的大银,便是背起想儿想得双目失明的老娘爬山越岭,便是捧着破庙中的石香炉为娘满山里找水喝,便是捧水归来不见了亲娘时有生以来第一回的心慌肉抖,便是连杀四虎为娘报仇,便是抱着娘的骨殖大哭,便是回到梁山向众位好汉说起老娘又让热泪流了下来……

  真乃善哉李逵,美哉李逵,壮哉李逵,快哉李逵!一个“不晓阿谀,不可以威劫,不可以名服,不可以利动,不可以智取”的李逵。

  中国何幸,有一座梁山;梁山何幸,有一个李逵。

  遥望宋时梁山,八百里水泊早已凝作一面明镜。

  作者简介:

  李木生,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孔子基金会讲师团成员。写过300万字的散文与300多首诗,所写散文百余篇次入选各种选本,曾获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首届泰山文艺奖等。

责任编辑:孔孟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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