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圣脉

来源:孔孟之乡 作者:李木生 发布时间:2006-05-02
摘要:

    三十年前的“文化大革命”,犹如一块巨石投入时间的水面,当时的惊涛早已复归于平静,“巨石”也没入时间的深潭。
    但是“历史睡了,而时间醒着”。作为一个当年亲历过那场惊涛的人,会常常深深地潜进历史中,并在这种深潜里达到某种不惑。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去造访一个个久远的时代、一位位长眠的人物,你不仅会发现那似睡的历史其实都毫无倦意地醒着,而且你还会悟到,只有站在历史的峰巅上,才能真正地向前看。
  站在历史的峰巅上,我看到有一条蜿蜒的圣脉正从远古伸向未来。
    就在中国的一位伟大哲人感悟时间的不驻与永恒,临水兴叹“逝者如逝”的时候,在地球的另一端,一位被列宁称为辩证法奠基人之一的古希腊伟大哲人赫拉克利特,也在临水感悟,发出了“走下同一条河流的人,经常遇到新的水流”、“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咏叹。
    谁能说公元前的那个五六百年,不是人类的黄金岁月呢?蛮荒的心灵悄然萌动起蝶飞花灿的绿茵,蒙昧黑暗的大脑,沐浴在旭日中,让智慧泉突瀑泻。
    一边是孔丘、孟轲、荀况、老聃、庄周、墨翟、韩非、孙武,一边是泰勒斯、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德谟克利特、普罗塔善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代表人类光荣与尊严的思想巨人,第一次群峰般峙立于世界上。而诞生了这些巨人的古希腊和中国的齐鲁大地(尤其是诞生了孔子、孟子的孔孟之乡山东济宁),曾如人类的两条腿,将其带入文明的社会。
  面对古希腊宗教对神的盲目崇拜,他们发出蔑视的目光,公然宣称“人是万物的尺度”,提出生命的平等和对生命的关怀。为了自己高贵的头颅不致低下,甚至可以骄傲地拒绝波斯帝国国王大流士的邀请:“我有一种对于显赫的恐惧,我不能到波斯去,我满足于我的心灵所有的渺小的东西。”为了这种思想的自由──在哲学、音乐、数学、天文学等方面卓有建树的毕达哥拉斯,饿死在一座文艺女神缪斯的神庙中,他的信徒大部分被人烧死;柏拉图曾因和叙拉古城邦的暴君对抗被送到奴隶市场上出卖;而为整个欧洲的哲学思想奠定了基础的大哲学家苏格拉底,却被判处死刑,被迫喝毒药而死。虽然这些思想的巨人,为了人类的光荣与尊严,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经历了无数的痛苦,但是他们却用自己的生命为人类的进步点起了一程又一程的灯塔,从而也成为人民心目中的“圣贤”。
  中国呢?孔孟之乡上的圣人和他的后来者们又是怎样用自己的生命,为人类点燃起一程又一程的灯塔?那么,让我这个凡俗的人、在这热闹的时代走进他们丰富但却寂寥的心灵吧。
  十万株奇木异树掩映着十万颗孔子后裔的魂灵,这便是天下丛葬第一林的曲阜孔林,孔子就长眠在这里。我曾十数次拜谒孔子墓。不管是阳光在他的墓前筛下一地的树影,还是细雨将孔林连同天地织成一片朦胧,拟或袅娜的雪把古今舞成生动而又宏阔的宁谧,我都会听到孔子周游列国的马车的辚辚声和他的弟子们的朗朗诵书声。
  马背型的墓前,站着一幢明正统八年立的巨碑,上面篆刻着黄养正书的八个大字:大成至圣文宣王墓。这幢伤璺遍体的巨碑,铭记着荣耀与耻辱。
    三十年前,“文革”的飙风骤雨鞭打着这方静穆的圣地,贴满“打倒孔老二”标语的巨碑在“红卫兵”的口号声里被拽倒砸碎。十三年后的一九七九年,从农民家中找出了上百块残石,残石又愈复成巨碑,伤碑又在面对炎凉的人世。  
    站立了五百多个春秋的巨碑,想不到粉身碎骨的遭际;忠心似火、激情如潮的“红卫兵”扒坟砸碑的当儿,更想不到两千年前,曾有一个人在这里留恋徘徊,久久不肯离去,那向往、那热爱、那赞叹,就烙在历史的记忆中:“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这个敢于秉笔直书汉武帝的过错因而被施以宫刑的人,竟对于这样一位已经死去数百年的“教书先生”,倾注了如许的敬重并掂出了他的分量:“从天子王侯一直到全国谈六艺的人,都把孔子的学说做为判断衡量的最高标准,可以说孔子是至高无上的圣人了!”
  这个人名叫司马迁。
  司马迁算是品透了孔子的人。被“红卫兵”打翻在地又踏上了一只脚的不是孔子,被供奉在孔庙大成殿里、身穿十二章之服、头戴十二旒之冕的“大成至圣文宣王”也不是孔子。一个是“红卫兵”臆造的鬼,因为他们心里供着神;一个是历代皇帝塑造的神,因为他们心里藏着鬼。而司马迁只看到了一个布衣孔子,一个至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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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在曲阜尼山乡下的孔子,从小家境贫寒,三岁丧父后跟母亲以孤儿寡母的身份移居曲阜阙里,在“礼崩乐坏”战争频仍的的春秋时代开始了他艰难的一生。他曾不无辛酸地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我小时候穷苦,所以学会了不少鄙贱的技艺)”,“吾不试,故艺(我不曾被国家所用,所以学得了一些技艺)”。他做管理仓库的小官委吏,出入的账目就井井有条;他做管理畜牧的小官乘田,牛羊就长得又肥又壮。
  于贫寒与屈辱中,他感受到天下人所受的贫寒与屈辱,战乱、倾轧、侵凌,更使人的尊严与人的生命处于危险的境地。渴求和平、接受教育、安居乐业,越来越成为社会与人民的急需,而社会与人类的呼唤总会在伟大的心灵中得到回应,于是仁爱便在他的心头滋生得郁郁葱葱了。“有教无类”地向社会“开门办学”和积极地参与政治力求寻找明主向天下实施爱人的仁政,恢复以“保民”为出发点的西周式的大统一,就成了孔子的两大实践活动和毕生的追求。而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要同时在两个方面进行悲壮的空前的投入:冲破物化的外在的束缚,达到参政施政的自由;冲破精神的内在的束缚,达到生命的自由。
  悲剧在等着他,悲剧在折磨他。只在二十岁做过委吏、二十一岁做过乘田的孔子,直到五十一岁时才当了个中都宰(在汶上,官阶相当于现在的县委书记),仅一年就“四方则之”(四方都效法他的治理办法)。此后由中都宰而司空、而大司寇摄相事,只四年的工夫便把个鲁国治理得“路不拾遗”,四方之人纷纷来归。好景不长,孔子不得不离开沉湎于声色犬马的鲁定公,十分不舍地离开了他一生中唯一施展过政治报负的家乡鲁国。
  受挫的孔子劲头更足了,他要周游列国寻求能够施展政治报负的地方。五十五岁的老人,毅然开始了十四年之久的艰辛旅程。但是,更大的失败在等着劲头更足的夫子。在卫被诬;于匡被拘禁;适宋宋司马欲害孔子,将其与弟子习礼的檀树伐倒;处陈蔡之间被围以至绝粮七日,“弟子饥馁皆病”;至楚遭谗……五十五岁颠沛流离至六十八岁,偌大中国容不下一爿爱民救世的热怀,十四年羁旅生涯只化作一段穿透古今的悲怆的呼唤:“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把正直的人提拔起来,让他们居于邪恶者之上,老百姓就信服了;反之老百姓就不服)。”
  悲剧也磨砺着他、成全着他。没有冲破物化的外在的束缚从而没能获得参政施政自由的孔子,却在这种磨难中冲破了精神的内在的束缚,达到了生命的自由和灵魂的愉悦,并最终成为通体人味、恩沐人类的圣人。
  他从三十岁开始创办平民教育,收徒讲学,终生不辍。其中贤者七十二,弟子三千,不在册不知名的更是不计其数。在教学中,在与学生的交流中,他感到了生命的升华和精神上无比的慰藉。当他们师徒被困于陈蔡之间绝粮七日之时,弟子颜回对于老师“是我们的学说不对吗?不然为何落到这步田地”的提问,回答的铿锵有力:“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不能容……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瞧他说的,不用咱是当权者的耻辱,不用咱才显出君子的本色!难怪孔子听了畅快极了,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尔多财,吾为尔宰(好你个姓颜的小伙子,假使你有很多钱财,我去给你当管家)。”由此,我想到孔庙大成殿前的那个杏坛(孔子当年教学处)。这就是一盏灯台吧,有摇曳的烛炬千年不灭,人类最伟大的解放于此滥觞;从此百千万亿个胸膛里,便有杏坛筑起,诲学间,愚昧的心灵里有光明与自由的种子长成旭日,照耀人生;难怪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得到的爱戴,胜过一百个皇帝。聪明的孔子一边教学,一边潜心整理了《诗》、《书》、《礼》、《乐》、《春秋》、《周易》。他不仅在学习整理这些古籍之中,给精神拓出了一个自由翱翔的广阔的空间,更知道他还将因为这些古籍的流传而不朽。
    公元前四百七十年夏历二月十一日,孔子歌罢“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溘然永逝,享年七十三岁。
  不管是把他诬为神还是骂为鬼,这个被曲解、误解了两千年的布衣孔子、这个通体人味的圣人,依然驾着他的马车载着《论语》在多灾多难的中华大地上不息地奔波。于是,便有那蜿蜒的圣脉从远古迤逦而来……
  孔子去世才一百年,圣脉陡然奔腾为波澜壮阔的大江。
  在距离曲阜仅二十公里处的邹地,孟子诞生了。
  他踏着齐鲁大地向着昊天发问:离开圣人的年代这样的不远,距离圣人的家乡这样的迫近,谁是他的继承人呢?这位继往开来的哲人向世人宣布:“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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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来了,这位孔子的火尽薪传之人,带着一个文人的骨气,带着一个大丈夫的豪气,也带着热气腾腾的爱民之心和那颗巍然宏富、沸腾着民本思想的大脑。
  他非但义无反顾地承继了孔子开辟的圣道,更把这条充满着人文主义精神的道路拓展得更宽更长。虽然他“屈居亚军”而为“亚圣”,甚至在崇拜冠军的当今受到了冷落──孔子生地曲阜的孔庙、孔府、孔林,每年的旅游门票收入就是两千三百多万元,而孟子生地邹城的孟庙、孟府、孟林,每年的旅游门票收入仅有几十万元──但是他无疑地发展了孔子并在许多方面超过了孔子。
  和孔子相比,他那自由的灵魂和独立的人格更具阳刚之气和沛然的张力。“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和百姓共同前进);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他让一个大丈夫的凛然形象屹立于中国知识分子之林。
  对于掌握着钱财权力乌纱帽的各国诸侯,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媚骨,甚至在心理上也居高临下般居有着天然的自信与优势,堂堂正正、气宇轩昂:“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他说:“说大人(向诸侯进言),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齐王送给他一百镒上等的金子,他傲然拒绝:“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哪里有君子可以拿钱收买的呢)?”
  对于封建纲常中最为重要的“君君臣臣”,孔子只是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而孟子简直是针锋相对:“君之视臣如草介,则臣视君如寇仇。”难怪那个刚当上皇帝的朱元璋读到这里就“龙心”震怒,一下子露出了统治者的狰狞面目,立马罢免了孟子配享孔子的资格,将其赶出了孔庙。又过了一百多年,被汉武帝施以宫刑的司马迁到长沙特意去看了屈原沉江自杀的地方。他一边流泪一边埋怨,埋怨他所心爱的屈原不该对那个昏聩的楚王如此的愚忠。这样的坏种,专制、荒淫、而又残暴,你何必为他殉身呢?若是游事诸侯的话,哪个国家不能容纳你呢──司马迁深深地为这个旷世大才惋惜着。难怪这个继承着正宗圣脉的司马迁,即使受着酷刑,仍然让历史的真实和历史的良心在自己的笔下倔强地流动。你汉武帝可以将我写的景帝本纪、武帝本纪撕了烧了,但是让我昧着良心违背事实地歌功颂德,去阿谀、去献媚却绝对不行,杀了我的头也不行。
  孟子清醒地看到春秋以来,各诸侯大国“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由此公然发出了“春秋无义战”、“善战者服上刑(好战的人应该服最重的刑罚)”的呐喊,对春秋以来的兼并战争给予了根本性的否定。
  真的,摸寻历史的边角,总会找到蒙尘的金子。有这样一件事我们应当记住。当时鲁国曾和邹国发生冲突,邹国的有关官吏死了三十三人,老百姓却一个也没死。老百姓不但没有死,还眼看着他们的上级去死而不救助。对这件事孟子是这样看的,他对邹穆公说:“活该!谁叫你和你的部下平日残忍地对待老百姓哩!”(见杨伯峻《孟子译注》)
   这个“亚圣”果然了得,定了个以老百姓的利益为准不以当官的利益为准的规矩,两千多年了还很难让人言行一致地做到。
  尤其让后世受益无穷的,就是他的这种以民为本的思想吧?
  他第一个提出了“与民同乐”的思想:“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与民同乐者则王矣”。他在孔子有教无类的基础上,更加系统地提出了教民富民的思想:“不教而用,谓之殃民”,“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而重民轻君的思想更是他民本思想的精髓。他说诸侯的天下是人民给的,百姓的眼睛就是天的眼睛,百姓的耳朵就是天的耳朵;最让百姓留恋、统治者心烦的还是这一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每每读到此,我就想,圣人不圣人并不是谁的嘴大谁就能说了算的,到底还得以民心为准。一句“民贵君轻”,不是就让老孟千古长存了吗?记得七年前的那个冬夜曾写下过这样的诗句:“我和冬夜共读《孟子》/人也感动/天也感动/心和宇宙 /齐舞翻飞的雪旌/等到芳草萋萋/思友如渴/再越过时间的阡陌/去会亚圣/正值杜甫在座/还有兰考老焦/共坐品茗/鼓日弹月/慷慨高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孟轲死后六十八年,秦始皇统一中国。不久,便发生了焚书坑儒事件,天下的《诗》《书》等典籍大部分被焚,四百六十多名儒生被活埋在秦都咸阳。中国的封建社会,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了它的长达二千一百多年的专制统治的,并以“焚书坑儒”的行动,宣示了它对于文化和知识分子、对于以仁爱思想和民本思想为核心、充满人文主义精神的儒学的根本态度。
  曾经勃然奔涌的圣脉,骤然羸顿,并从此种下了中国二千年后落后挨打受辱的祸根。
  接替秦王朝的,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西汉王朝。这该是圣脉再度兴旺的契机吧?当我们回眸两千年中国封建史的时候,不能不说这恰恰是圣脉的一场持久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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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哲的人味被淹没于神味之中,圣脉的仁爱与民本思想的灵魂被偷换成森严专制下的忠君思想。皇家从圣脉中剔除了精华,留下糟粕,再生造出一个守护王朝的“圣人”供进孔庙中让人“心服口服”。偌大的中国只许一种“钦定”的声音,亿万个头颅只许一个“钦定”的思维模式,亿万生命全部匍伏在一人的脚下。十万进士,百万千万朝科举进军的学子,或皓首穷经,或毕其生命于无常宦海,将自己卖给朝廷,共演一出两千年不能落幕的悲剧。“存天理、灭人欲”,“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不仅要死,还要高呼万岁,“谢主隆恩”。
   万马齐喑,瓦釜雷鸣。
   原本活泼恣肆的奔流,窒息成腐臭的死潭。
  但是,世界在发展,人类在进步。曾经润泽过中华的圣脉,虽然失去了它的壮阔与强劲,却也执拗地、坚韧地、有时是无畏地穿过两千年板结的封建社会,蜿蜒前行。就在这块诞生过孔子、孟子两大圣人的地方,我感到了那蜿蜒而来的圣脉的搏动,一下一下,咚咚有声。王粲、孔融、王弼、王禹 、孔继涑……特别在封建王朝的尾声里,这蜿蜒的圣脉在孔子故乡曲阜奏出了它的精彩乐章。孔尚任、贾凫西,历史不会忘记这两位生活于清初的圣脉双星。
  两千年间历受皇恩的孔子世家与皇帝的亲和力,布衣出身而成为伟大哲人的孔子身上的那种“随心所欲”的精神境界,都在孔子的六十四代孙孔尚任身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报效皇上,热衷于功名的世俗追求与侍才傲物、奔放不羁的独立人格,矛盾地集于一体。
  他曾因为屡试不中,愤而隐居于曲阜城北二十五公里处的石门山;隐居后又不甘于寂寞,几乎卖尽自己所有的家产土地捐了个国子监生。1684年夏历十一月十八日,是孔尚任刻骨铭心的日子:康熙皇帝到曲阜祭孔,他作为皇帝的讲书官和导引官(导游),得以以一介布衣而一跃龙门。
  这日上午,孔庙诗礼堂内。孔尚任在讲案前北面而立,打开书卷用二银镇尺压住;皇帝在御案前南面而立,展开的书卷用二金镇尺压定,两案相距咫尺;两边侍列着明珠、高士奇、衍圣公等二十多位当朝大臣和孔家三十多位头面人物,他朗声进讲《大学》首节:“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讲毕,康熙“谕大学士王熙、明珠曰:孔尚任等陈书讲说,克副朕衷,不拘定例,额外议用”。而诗礼堂中的画屏上所画又正好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前一天的讲经演练中,他就曾兴奋地暗暗拽了拽另一个讲经官、族兄孔尚立的袖子小声说:“我二人将登朝矣。”其踌躇满志状真是活灵活现。富有学识的孔尚任,此时也许让青云直上的梦幻和对皇上的忠诚激发得聪明四溅了。当康熙观罢孔庙问他“尔家古迹看完否”时,尚任终于找到一个表达心迹的机会:“先师遣迹湮没已多,不足当皇上御览,但经圣恩一顾,从此祖庙生辉,书之史策,天下万世,想望皇上尊师重道之芳躅,匪直臣一家之流传也”,博得“上微笑顾之”。不久,孔尚任果然被“从优额外授为国子监博士”。
  就是在他还处在感恩的激动之时,他的另一面,那独立不羁的一面,就已在蠢蠢欲动了。这位到京城任职不久的国子监博士,曾写下这样的文字:“但梦寐之间,不忘故山,未卜何年,重抚孤松。石门有灵,其绝我耶?其招我耶?”(宫衍兴编著《孔尚任佚文遗墨》)在这个教授满汉子弟的“教师”的位上,他一干就是十一个年头,没有升迁,皇帝似乎把他忘了。也许只有在真正被皇帝忘了的时候,那个独立不羁、甚至敢于站在和当今皇上平等的位置来思考的孔尚任,那个屡试不中的布衣孔尚任才能傲然立世。当时以任侠著名的大兴王源这样说他:“先生以文章博雅重于朝,羽仪当世,而孜孜好士不倦。士无贵贱,挟片长,莫不折中交之。凡负奇无聊不得志之士,莫不以先生为归。先生竭俸钱典衣,时时煮脱粟沽酒,与唱和谈宴,酣喜慰藉。”经世治国的报负完全落空,郁闷中的孔尚任更加常常想起他的石门山,并开始了传世名剧《桃花扇》的构思与创作。
  他要将他对官场腐败的鞭挞,对明朝亡国的思索,连同自己的一腔忧思一同写进剧中。1699年6月,也就是在他进京当官15年之后,长篇历史剧《桃花扇》问世。剧中他将自己的赞颂毫不吝啬地给了那个忠于爱情、重于气节而又多才多艺的秦淮名妓李香君,并表扬了忠于明朝的史可法、左良玉、黄得功,讽刺了降清叛将刘良佐、刘泽清、田雄等人。难怪三易其稿、酝酿十多年的《桃花扇》一上演便立时轰动京师,市井街谈巷议的是它,文人百官竞相传抄的是它,连续演出、“岁无虚日”“座不容膝”“灯烬酒阑,唏 而散”的还是它。这不能不引起统治者的警觉,这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康熙帝连夜要去剧本审看。
  刚刚升任了户部广东司员外郎的孔尚任,随即被“致休”(实则是罢免)。天真的文人还等着,等着皇上的重新起用,一等就是二年。但他终于醒悟了,觉悟到自己灵魂深处的那点独立的傲字,是永远也无法和皇上相融的了。他也许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和自己齐名、被称为“北孔南洪”的洪升,也是三易其稿十年酝酿写出了传世名剧《长生殿》,也是轰动京师,可最终却落了个被捕入狱,五十多人受到株连的下场。一个是“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一个是“尽道君王能造命,冯唐白头未封侯”。
  决绝的孔尚任毅然辞京,“故山今日真归去,上马吟鞭猛一抽”。1702年的暮冬,离家17年的游子,于54岁上回归了曲阜城北的石门山。这座山曾经敞开胸怀送栋梁作经世之用,但是盛期的大清王朝却容不下一介儒生。炎凉的是世态,坚贞的是石头,这座山又敞开热怀,将落拓的儒生迎接。石门山,《桃花扇》,孔尚任,注定要比那个不可一世的清王朝长久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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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写到这里,我不得不说到他,不得不让感情的春雨去和他那隐于地下的根作倾心的交谈。那是寂寞但却粗健有力的精神之根啊!
  他注定要在地下伸展,因为他是那样的惊世骇俗。
  他注定要长期地处于寂寞里,因为他是那样的不合时宜。
  但是他又注定要为蜿蜒的圣脉注入强劲的活力,并以其绝无仅有的呐喊为中国文化史与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重塑,添上重重的一笔。
  他就是诞生在孔子故乡曲阜并对孔尚任有过重大影响、浑身带着叛逆精神的圣者、生活于明末清初的木皮散客贾凫西。
  正当两千年的封建社会,将中国的读书人、做官人扭曲得躬腰驼背灵魂萎琐的时候,他来了。手持一鼓一板,昂首说唱鼓词,“行年八十,笑骂不休”,“十字街坊几下捶皮千古快,半生湖海一声醒木万人惊”。
  历览中国儒林,象他这样大笔如椽者也许不乏其人,但是却很少看到如此如炬的目光、独立的人格和如此挺直的脊梁。当年大唐皇帝看着赶考的举子痛快地放言天下士子“尽入吾彀中矣”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几百年后会有一个叫贾凫西的士子会巍巍然独立于他的“彀中”之外。
  贾凫西本也是做过县令、部曹、清吏司郎中的官场中人,可他却以“木皮散客”(说唱鼓词者)自居,不为那种做官的威仪,做官的堂皇,做官的架子,做官的面子所拘,手持鼓板,嬉笑怒骂,公然说唱于教书的塾中,说唱于地方官的大堂之上,说唱于朝廷中官员办公的场所。这位满怀忧患的人,观古今兴亡顿生无限感慨,览过眼烟云而漫涌无际的悲凉,并将中国数千年间“总是强梁的得手,软弱的吃亏”的历史和着感慨与悲凉,呕心沥血成“扶弱抑强”的《历代史略鼓词》,把盘古以来的帝王将相贤圣奸佞,“一一替他捧出心肝,使天下后世的看官,看他个雪亮”!孔尚任在《木皮散客传》中这样评述他:“木皮(鼓板)随身,逢场作戏,身有穷达,木皮一致。凡与臣言忠,与子言孝,皆以稗词证,不屑引经史。经史中帝王将相,别有评驳,与儒生不同。闻者咋舌,以为怪物,终无能出一言以折之。”
  对于帝王赖以存在的理论基础、天下人无不敬畏的天命天理,贾凫西勇敢地发出挑战。不是说忠臣屈死六月飞霜、孝妇含冤三年不雨是天理昭彰吗?可是“忠臣抱痛,已是错杀了好人,可为什么又六月飞霜打伤了天下的嫩禾苗?又说孝妇含冤三年不雨,你想那含冤的已是没处去问天理,可为什么又三年不雨饿死了四海的好百姓?”“可见半空中的天理,原没处捉摸;就是来世的因果,也无处对照。”
  他由此发问:“还有什么天理?”
  对于没有天理可言的封建社会,他那悲凉的胸怀公开予以否定:“从来热闹场中,不知便宜了多少鳖羔贼种;那幽囚世界,不知埋没了多少孝子忠臣!”“忠臣孝子是冤家,杀人放火享荣华;太仓的老鼠吃得撑撑饱,老牛耕地倒把皮来剥!”“总然是天老爷面前不容讲理,得仗着拳头大的是哥哥!”
  鼓词的锋芒,竟至直指这个专制社会的最高统治者。秦始皇是“化家为国作了帝”,汉高祖刘邦“要把亲娘的汉子使滚油熬”,曹操是“长馋痨”的“老贼”,唐太宗“比鳖不如”……他们“各要制服天下,不知……干了多少杀人放火没要紧的勾当!费了多少心机!教导坏了多少后人!”甚至对于神圣帝王尧与舜的禅让,他也一针见血地挑出本质。说尧是“一气占了七八十年,也就快活够了”,老了,儿子个个不争气才将“闺女并班嫁”了舜而后传位给舜,自己“作一个不出钱的经纪”。
  为了保持这种从不仰人鼻息的做一个真正的人的权力,为了守住这种对皇帝老子也能评头论足的自由心性,也为了手中鼓板能够激越地响彻于死寂的中国、震惊起麻木浑噩的灵魂,他宁肯“冬月寒天,荒村野店,冷炕无席,单衣不掩,一似那僵卧的袁安,啮雪的苏武。”
  曾使天下士子忍受侮辱、丧失良心的仕途,曾使天下儒者耗尽一生的科举,到底没能拘束住他的生命。他面对丧失人性的专制社会,扬起自由生命的旗帜,和着鼓板发出凄厉的挑战:“富贵功名,最能牢笼世界”,“从古来争名夺利的不干净,教俺这老子江湖白眼看!”明末官场黑暗腐败,他羞与为伍而辞官不仕。谁知辞官归家后,清初曲阜县尉又多次要挟,屡屡欺侮,迫他为官。他翻然进京补了原职,而后借办理朝廷公事路经曲阜的机会,抓住那个霸道的县尉打倒在台阶之下,出了一口恶气。这次当官不几个月,他就以有病为由请求准予辞职。不答应他,他竟悄悄地问领导:为什么不弹劾我?领导说你无罪呀。他则主动教给领导一个办法:我说鼓词荒废了政务,光凭这一条就可以将我流放到西部边疆,“何患无词也?”这样他才终于得以去官回乡。回乡的贾凫西,又可以放开心性地编说自己心爱的鼓词了。有朋友来,他可以免去一切礼节,光着头赤着脚丫子去接待;要是收税的官吏来了,他则着上公服,非叫其下跪不可,并且“要挟”说:不然的话我就不缴税了。  
    这就是贾凫西。想着他,我就想起鲁迅先生的诗句:“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难怪清王朝严令查禁他的作品,甚至清史中对他也只字不提。但是几经洗劫,他的鼓词,他的诗,他的《澹圃恒言》,他的长篇小说《醒世姻缘传》(经济宁师专徐复岭教授考证此小说为贾氏所著)等,仍然在民间,在有良心的文人之中,在大众的口上流传又流传。而且他的这种流传,不是那种堂而皇之的印成书、载入史的看似流传实则已经死去的流传。他的这种流传,是那种虽经高压而愈发在人们心上得到爱戴得到回应的流传,是一种和时代、生活、人心融汇一起的流传,一种永远活泼着生命张力的流传。
  那个写出了《桃花扇》的人这样评价这个狂狷的人:“狂狷,亦圣人之徒也!”
  曲阜,生了孔子却不容孔子而让其在外流浪了十四年;而今,它生了贾凫西又不容贾凫西,乡人们又把这一个圣者也赶出了家乡。贾凫西于迟暮之年,不得不自曲阜移家滋阳(现在的兖州市)西牛王村,并于八十多岁时的一个寒冷的夜晚,孤寂地死去。一个小坟,一块不大的碑陪伴着他。三百年后,就连这座小坟这块小碑也被“红卫兵”扒了砸了。当然,离他不远的孔子的坟碑也同时被扒了砸了。当我们以孔孟之乡人向外人炫耀圣人生于兹的光荣时,也别忘了向外人承认我们这里也曾有过赶走圣人的耻辱,并向世人作出只会生下圣者贤人再不会赶走圣者贤人的保证。
  《周易》里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贾凫西离世245年后,中国爆发了“五四”运动,另一个更加伟大的圣人鲁迅又屹立于中国大地上,蜿蜒的圣脉冲破地壳蔚成波澜壮阔不可阻挡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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